濯缨(71)
她跟时寡妇一个年纪,这会儿已经生了白发与皱纹,人也有些佝偻。拭泪的时候手抹过眼角,看得见手指粗糙,都是经年农活累积的痕迹。
时御站了会儿,待她将泪都拭尽了,才道:“馆里人多,苏嫂子最知好坏。您开春问问嫂子吧。”
“那人都来回跑着,也不知定数。我,我委实放心不下。”许婆娘微停顿,待情绪稍褪后,问他,“小六如今也不急么?这成家大事,蒙先生可有催促?”
那里边有人站着,时御听见了音。他将方才挽起的袖折下来,这袖口贴在手腕,沿口舒服,是钟攸拿回衣裳后重拿针线压的。
他道:“我不娶亲。”
那目光太坦直无畏,倒让许婆娘惊了色,还未着急问声,时御就道:“这事改不了,我心下已定,婶子就不必多劝。我回头会与嫂子提一声,您记得去。这天不早了,我就归了。”
时御颔首,转身就出了门。他一出门,那早在门后的许兰生就匆匆跑出来,问她娘:“御哥可说什么了?”
许婆娘看她闺女殷殷切切的目光,话头一滞,就噎了嗓子,只掩面啜声:“娘没用。”
许兰生抓紧帕子,先红了眼眶,偏偏不肯认这个输,提了裙摆就追上去。
这时起了风,雪也抖飘了几瓣。这正值年华的女子胸腔赤忱,在追逐中乱了发,甚至匆匆掉了最喜爱的篦子。可她都顾不得了,她生性腼腆,从前见时御一次都要羞红脸半日,如今奔跑中,竟像是要用掉自己所有的勇敢。
时御走得挺快,已经离近溪头,能看见篱笆院里的烛亮。后边忽乱了脚步声,他听着一人喊他。
“御哥!”
时御停了步,半回了身。
许兰生泪都蓄在眼里,却没容它们掉下来。她攥紧帕子,在奔跑中喘息不定,她上前两步,紧紧盯着时御,颤声道:“我、我有话定要同你说一说。”
时御没动,他那双眼太深刻,其中什么都没有流露,却又像什么都已经道明。
他道:“天晚了。”
风夹了雪扑打,许兰生大胆又靠近几步。她头一次离时御这般近,也是头一次,敢望进时御的眼。她并不难看,生得花似的娇嫩,许婆娘自己积劳成枯木,却将姑娘捧在心窝里,长得亭亭玉立。
但纵然她有千万的娇千万的好。
时御都没有探究的念头,甚至没有容她再靠近的意思。他如今全身心都系在一人指尖,除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已经看不进其余的杏花娇柔。
许兰生颦眉,“御哥,你我相邻,多年总角……”她泪终究滚下来,她道:“我、我……”
时御偏头望了眼篱笆院,又转回空中雪花,对许兰生道:“相邻是情义。来日你红妆出嫁,许庆生未尽的礼,我来。”他终于看了眼许兰生,道:“担一声哥哥。”
话已至此,不必再问。
许兰生得了亲口的答,却应不了时御这样平静地目光。时御没有说恩断义绝的话,却让她觉得比这风还要冷漠。
他甚至连不娶的理由都不愿意讲给她。
许兰生垂眸,飞快的擦拭眼,匆匆道了一声谢谢,转身就跑离了原地。
时御哈了口气,白雾朦散。他正备抬步,就见那院门口模糊地立了个人。
时御过去,手在钟攸颊面贴了贴,道:“只须叫我一声就回来了,怎站在这里。”
先生缓缓笑了笑,道:“等一等总会回来的。”时御望他,他倒先回了身往院里去,道:“净手吃饭,再等该凉了。”
吃饭时先生话也不多,晚上时御收拾完上铺的时候,他都靠里边像是睡着了。时御吹了灯,贴过去,在黑暗里覆握了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先生?”
钟攸嗯了一声。
时御沉默,蹭着他后颈,低声道:“许婶……许婶给过我饭吃。”黑暗里时御没有闭眼,他静静道:“时亭舟才死的时候家里边没有米粮,许婶的男人还在,她就常给我些东西吃。后来她男人也死了,许庆生混赌馆欠了银子,她把家里边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却还惦记给我一口饭。”他贴着钟攸后颈,“你生气吗?”
钟攸也没闭眼。他静了会儿,才翻过身来,将时御脑袋抱进自己颈窝,慢声道:“不生气。我知道。”
两人这么着就像是耳鬓厮磨,让所有的话都仿佛成了两个人才听得见的悄悄话。这种感觉让时御觉得心安,钟攸手指顺着他蓬松的发,忽地在他耳边道:“早料到六哥这么讨人喜欢。”
钟攸平时不会喊六哥,他一向都是在快被时御折腾到晕厥时才会喊这话。还都是贴着时御的耳,咬着时御的坚硬,摩挲着时御的后腰,眯着眼呜呜咽咽的喊一声,直教时御腰眼发麻,非得再擒紧那软细的腰让他颤巍巍的多喊几声才肯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