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125)
单梢炮崩石,击砸下来伤害巨大。青平军身着的是轻甲,货夫们都是布衣,飞迸的碎石撞破肩臂,没人能从激战的战场中全身而退。
石击泥潭,废木乱溅。杀戮残躯,血和雨在胶着的线上汇成污泥。这条线死死定在这里,海夷推不进,像是撞在铁板上,无法更近一步。
这一场一直持续到暴雨收敛,雨幕渐薄。海夷三次强突未果,终于后退回撤。
单梢炮砸伤无数,后备军死伤惨重。时御退回来时,整个背部都是飞石削划的伤口,还有卡在肌肉里的碎刺。手里的刀很沉,刃口卷损明显。他撤掉布条时,掌间的血汇凝厚,在水里洗了很久才褪掉颜色。后腰上有伤,应该是刀口。他黑衫狼藉,不知到底是被雨淋透,还是血浸泡。
从废墟下挖拖人时,呕吐的人很多。因为踩状严重,多数尸体都被踩的面目全非。
时御把手反复洗,他脸上还带着的血却全然不顾,仿佛只有这双手十分介意。钟燮看他背后伤口狰狞,叫大夫的话还没出口,时御就先转了头,擦了把脸,问道,“在哪里?营地,还是民居。”
“……民居。”钟燮将伤药和纱布递给他,“你们来送兵器?”
“嗯。”时御道,“等会有人来做转交,这是师父送给青平军的小东西。另外强弩三百架,但钢箭不够,望贵军慎重。”
“蒙辰教过你对吗?”钟燮不肯让开,他紧紧望着时御,“你知道怎么打仗。”
“没人知道怎么打仗。”时御动了动唇线,他抬手松了袖,将脏了的外衫搭臂上,站在细雨里,对钟燮认真道,“我只是碰巧。”
他擦干净的眉眼很有英气,甚至带着些不自知的强势凌厉。当初让钟燮印象深刻的眼睛尤为重要,深藏的都是冷寂和漠然。
他对这一场战争很漠然,仿佛方才那样的死战仅仅是来递送兵器,顺道谢谢钟燮告诉了他钟攸在哪。
“时御。”钟燮挡着时御的路,甚至有些恳求:“蒙叔会来徐杭吗?青平军没有指挥,我们已经僵在这里足足半月,青平军需要懂兵法的将领。如果蒙叔不来,那你……”
“青平军还有都指挥使。”时御差过身,往后边去。
“时御!”钟燮喊他:“徐杭不易久战!”
时御没回头,他穿过伤兵和死尸,要去找钟攸。钟燮和战场都落在他身后,他似乎看不见,所有目光只想要停在钟攸那里。
钟攸住在民居,百姓退后,这里就被划做青平军的决策地。钟攸住的地方被火药炸过,只支了个棚布,倚着斜危的墙壁。时御一步跨阶,他在门口柔和了神色,连带着眼里的情绪都浮现出来。
他敲了门,“先生?”
无人回应。
时御等了一会儿,确定先生不在。他又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人回来。
雨滴滴答答的下,时御转身,军备处,决策堂,码头,甚至难民堆他都转遍了,也没有找到钟攸。天渐沉,身上的热气挥散,冰凉从指尖开始延伸,一直蔓延到胸口。
钟燮守在战场,督察废墟清理,正和周璞说着什么,后边突然伸来一臂,将他猛然翻抵在破墙壁。
“你骗我。”时御神色阴戾,“先生在哪里。”
拽抵在前领的力道骇人,钟燮几乎足尖离地,他甚至听见背撞的墙壁传来碎屑震掉的声音。他被卡的艰难,挣扎一下,皱眉道,“在民居!白鸥没上前沿!”
“时、时御!”周璞赶忙拉人,可那手臂无法撼动,他看着钟燮渐渐咳起来,忙道,“白鸥的确在民居!今早我们照过面!先松手、松手!”
钟燮被放开时撑着墙咳了半晌,他道,“你没有找到人?许是出去了,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查烟粟。”
“没有人。”时御冷声:“先生根本不在。”
钟燮也愣住了,他回想起来,拽着衣领细细想,忽然变色,“不好。”他喃喃:“他……他早说就在身边。”
“什么就在身边?”周璞不解。
可是钟燮人还未开口,背后陡然再次爆响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炸声。墙块飞砸,才拖出的尸体轰然碎溅,血夹雨中迸溅在人身上。
墙垒上击鸣战鼓,这一次不仅是墙垒,港口海面上也响起号角声。海夷停顿试探了半月,钟燮以为他们仍会等待——等待北上大苑的发难,可谁也未曾料到,他们会在今日撞板后突然重兵进攻。
战鼓紧促,号角近迫。
谁也走不掉了!
“海夷的增兵。”周璞上前两步,神色恍惚,“竟然还有增兵!”
爆声惊响近处,三人一齐蹲身,被扑了个满头灰屑。钟燮扬颈高声:“备军!备军!”他盯向时御,斩钉截铁道,“白鸥不会死,徐杭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