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13)

作者:tangstory

正因为这些人太像人,边涌澜才在戒备之下又有一些犹疑:是五年前消息传得慢,村民不知要服国丧?还是胆子大到不怕被治罪?可玄菟是个大郡,离京师也不算太远,理应不至如此……

他这头还琢磨着,却见纳鞋的大娘停下手头活计,垂着眼,并不看他,只是语气不再和蔼,一字一句地慢慢反问:“今天该是何年、何月、何日?”

“永延五年,三月初八。”

边涌澜尚未开口,僧人已淡声替他给了答案。

话音甫落,便连挽江侯一个不修佛也不修道的人,也觉天光蓦然一暗,而在昙山眼中,那是冲天而起的死气——不是一、两个死人就能散发出这样沸腾的死气,这一整个镇子,怕是除了他们两个人,再加两匹马,再没有什么活物。

“——嘶!”

巷子狭窄,他们方才未牵马入内,只将两匹坐骑栓在巷口,也不知巷外现在是怎么个情形,边涌澜耳中只能听到爱马死前凄惨的嘶鸣,可也没工夫去管了——他抬刀架住猛然伸到胸前的一双手,头一次觉得不能小看了大娘的力气,他单刀竟有些架不住她,用上内力方才把一心想扑上来掐死自己的大娘推开。

“先退去镇外再说!”边涌澜可以抽刀杀人,那大娘倒退几步又扑回来的光景,足够他杀她十次,可看这方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大娘仍是一个人样,只是喉咙嗬嗬有声,目光涣散无神,他到底有些下不去手。

“走上面。”昙山说自己不擅武,眼下上房倒快,手中竹杖轻点,人已平地而起,还顺手把挽江侯也拎了上去。

边涌澜回头看了一眼,自高处望见巷口爱马惨死的尸首,竟像被人活生生把马首拽了下来,另一匹则被从头到尾剖成两半,那本滑头滑脑的磨刀摊主面上再不复嬉笑神色,僵硬地木着一张脸,拎着一把不知打哪儿来的杀猪刀,遍身马血走进巷中。

他身后跟着几个和他一样木然的村民,还有更多人从各处巷子里朝他们涌来,可见是一整个村镇的人都和这位大娘一模一样,只想要他们两个格格不入的活人的性命。

“这些人到底是生是死?”

“怕是生欲尚存的行尸。”

两句话的功夫,两个人已踏着屋顶奔出镇子,然后……又见到镇口的下马石。

他们自面山的镇尾出镇,却莫名回到了来时的镇口。

不仅是他们回来了,整个镇的人都回来了——边涌澜举目向镇内望去,一片晨起忙碌、欣欣向荣的景象,但他们身后已没有马,只有两个人并肩立在当地,告诉他们方才那一幕不是一场梦。

“既然是尸,那到底还是死了。”挽江侯收回目光,接上方才的话头。

“寻常行尸身上没有这样浓的生气,”昙山倒没有什么惊诧之色,反正挽江侯就没从他脸上见过“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若你没说穿他们早已身死多时,他们似也不会bào起伤人。”

“他们什么时候死的?肯定不止五年。”

“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处尸障不好破,”昙山执着竹杖轻点地面,“几百具行尸齐心协力构筑出的尸障,我生平还未见过。”

“……总之知道不是活人就好。”挽江侯也不去计较僧人口中“齐心协力”这个词用得古怪,只暗暗松了口气——既不是活的平民百姓,最差不过杀一条出路。

挽江侯这口松下的气还没提回来,就见僧人已毫不迟疑,几步走进镇中。

“哗啦。”——连这盆险险泼到人的洗脸水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差点被泼的不是他,而是当先入镇的和尚。

“哎呀,没瞅见有人,可……”

小媳妇还是那个小媳妇,然则一句道歉的话还没说完,便听昙山gān脆打断道:“永延五年,三月初八。”

“…………”挽江侯旁观这位出家人与一个端着盆的小媳妇对切口,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心道这和尚行事倒挺入乡随俗,那是相当杠啊。

然而这位敢硬杠的高僧确有能硬杠的手段,话方出口,不待尸变,昙山手中竹杖已重重顿入青石地面,发出金石jiāo击的脆响。

撤去障眼法的竹杖乃是一柄佛杵,顿入地面三寸,杵顶九枚金环不必昙山拨弄,已自低声鸣颤,僧人抬手轻弾上一枚金环,便见九环连击,发出一声悦耳金鸣。

这一声金鸣未必有多响,却是直入神魂,边涌澜只觉灵台一清,便知这是佛门镇魂的清音。

捧着脸盆的小娘子在一声镇魂佛音中呆立当地,双目涣散,手指却紧紧攥着盆沿,发白的指节流露出不甘之意。

僧人定住满街行尸身形,方一掌拍向佛杵,杵身不倒,只闻金环jiāo击,却不再是悦耳清音,而是沛然澎湃的轰鸣,似自九天之外传来一声怒喝——佛道: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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