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12)

作者:究言

他手握拳抵在胸口,半闭着眼朗笑,“我会做到。”

战事开端就不大顺利,井国人向来jian毒,兼其书读的多,兵法用起来让人措手不及,竟盘在高地,沿翼国边境线杀来,局势刹那乱成麻。

“该死!”真正带兵的是孙元帅,他的随机应变向来不怎么好,一场败绩不在预料的范围外,只是他气难平——一拳砸在桌上。

周杳冷眼看着他们叽叽喳喳,游走于吵闹外,神色淡淡,去了最边上的营,靠近战场之地。

不断有伙计拖着士兵的尸体走进来,所有人一致保持沉默,一具一具战友的尸体不再动弹不再生龙活虎地被他们亲手从血淋淋的战场上抱回来,拖回来,背回来。回来。冰冷的身体已经回来,却已不会说荤话了,欲哭无泪的生者心重万斤。

掘开土地。伴着微凉的雨和猛烈的风,亲手掩埋。

回来。

有人发出牲畜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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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杳认为打了十多年仗应不再在乎死亡,可一路来看见的情景还是让人心里微微刺痛,或许是麻木了,痛也是钝钝的。他过去觉得死再多人又怎么样呢,反正不是自己的哪个人,当做陌生人惋叹一下就够了吧。可现在他明白自己做不到,每次看到那些战死的士兵,他们的脸都会与一些烙进他生命里的人重合。

若死的是你,我该怎么办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

周杳沉重地走到最里面,那里有几个将帅在掩埋一个小兵的尸体,年轻的脸被泥巴污浊,肤色失血了,显得有种无生命的白。男人的抽泣其实很吓人,是没有声音的,眼泪却从脸上一直倾落,在变形的五官里,在呜咽的声息里,那样隐忍,那一种刻骨的痛,无可奈何。

周杳走过去,他是站着的,瞳孔却扫过那个士兵,心中却死命一揪。这么年轻……

有人在呕吐。那个人不停gān呕,眼眶没有眼泪,跪着,膝盖陷进土里去,可见用力至深。周杳看着他拼命捶打自己胸口的位置,似乎无法顺畅呼吸,自己给自己顺气,汹涌的gān呕持续,似乎要把愤怒伤心全掏出来扔弃,可是心里已经空空如也。周杳看着他忆及江海cháo一回冷冷地盯着孩子一样流泪的他,一直到他停止泪水,才轻描淡写说起他以前的事。江海cháo是在开解他,而他的话没有起到应有效果,反而让他也受伤了:

“——记得过去闷得很,那时候,我被困在那望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向往着出走的心不再抱有希望,而是郁结得很,觉得心里空dòng,胃也空空的,无论吃了多少东西依旧觉得很饿,饿得发慌,饿得快要死去,我便趁夜里大家都睡着了起来吃东西,当天晚饭的残羹本来是要喂狗的,我全吃了,都往口里塞,囫囵吞下去,空dòng好像暂时堵上了——这件事被发现了,宫里本就严禁三餐和点心外再加吃食,我母妃又不还被人落了给孩子吃残羹冷饭的话柄,就禁止我乱跑,叫宫人把我关在房间,每天夜里都锁上。我就吃土,吃炉灰,吃树皮和草根,什么都吞下去,又呕出来,吃我的呕吐物,直到白天来临。我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是迟早要死的,每天都如此难熬,就似被别人bī着多活了一天,心里空空的胃也空空的,空空的生命。我一点也没变胖——但我也没瘦,宫人为我束发时,我看着铜镜,觉得那还是我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变,更加难过。当然没人理我。我每天晚上gān呕,他们都已各自睡了,即使我说,也没谁会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肮脏的宫院里,大家的际遇都有相似,同情真要施舍起来很麻烦,于是无人管,无人关心,无人沉醉,无人贪图,任由内心的绝望与日俱增。就是这样而已,小杳。”

这几年刀尖舔血步步为营,周杳已明白那种绝望,也学会一个人扛起它。他看着gān呕的人,想,阿cháo,当年的你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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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亲自上战场啊?!”程小亮胆子很肥,撩开帐帘往里走,大嗓门吆喝着,似乎火急火燎地焦虑,向来大大咧咧的将军步也收敛一些。他扯着凌子期一块儿进帐,凌子期向来不爱讲话,内向得很别扭地被他硬拉在身后,手捂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

“上不得吗?”周杳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铠甲已经穿好,手拿着帕子,在细细擦拭一把剑。他把剑收回鞘,神色冷淡地捧起头盔,利落地套上。他看了他们一会,越过两个人走出帐子,撇下一句,“这一仗好好打,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打完就回家。”

策马沙场,身后愤慨的军队周杳不想去看也没理会,仇恨会让士气旺盛,这样也好。他面对着泱泱敌军,心里也没热血涌起,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家。他想着回家,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期待——如果快一点,他就可以去送他,见他最后一面。这么一想,家的意义变得温柔起来,天地旷然,山河辽阔,兵刃屹立于世间,破开晨空。他向敌军奔去,□□的马啾鸣弹跳,剑拔出,光划开平静,兵戈铁马,变得森冷。视野里,敌将兴奋地驱马而来,很重的大刀在空中挥动,bī近,随时要劈落下来。周杳忽然激dàng起滔天的杀意,所有血液一瞬间疯狂窜流。杀了他——杀!越过他就可以看见回去之后的情景,越过他,越过他,越过所有人。周杳一剑刺过去,敌将勒马险险转开,刀迎上,破空“当啷”一声脆响,jiāo战开始,他眉心略过一丝不加掩饰却难以发觉的狠意,用力挥剑横扫过去,嘶啦,只划破未用铠甲遮挡的衣料,一滴血渗到huáng土中。天上灰蒙蒙的颜色本来难看得像风沙chuī舞的沙漠,现在透出一点点白来,亮得有一种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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