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违2(重续)(73)
赵四扬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来的,未曾饮尽的酒,将碗片洗尽了,俯下身子,皱着眉,细细挂着残腿上的腐ròu。
那ròu被割下去,仿佛就会激起牢底蛇虫欢呼,一窝蜂吃个干干净净。
青青已不知该如何对待,只得咬着手背,躲藏在无光的角落,吞咽了眼泪,睁大眼睛望着赵四扬,将他此刻轮廓深深镌刻,他坚毅的面容,他从容的动作,他不惧死亡的无谓。
碗片并不锋利,一刀割下去,烂ròu与好ròu仍连在一处,他便扯着那一片腐ròu,缓缓地,仔细地,一寸一寸割开。
血留出来,脓也留出来,统统沁入潮湿的稻糙之中。枯糙仿佛又逢春,茁壮生长起来,还开出一簇簇红白的绚烂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松一会,直起腰,仰头看着狭窄的窗,看着窗外暗紫色的广阔苍穹,怔怔出神。
青青无法确定,他想到了什么,她窥见他干裂了的唇边,一抹隐约美好的笑,仿佛刹那间,烟火盛放,姹紫嫣红都开遍,仰头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绚烂无边。
他微微叹息,又低下头,抓紧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于漆黑暗夜中,朝他阒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无比确定。
赵四扬又开始刮他腿上的腐ròu,单调的摩擦声回荡在这样缠绵的夜色里。不多时,腐ròu便刮得差不多了,他便将酒壶倒置,烈酒哗啦啦淋上去,顺着伤口流窜。
至始至终,青青不曾听到一丝呼喊闷哼。
隔着重重叠叠的黑暗,青青看见赵四扬镇静的脸孔,耳边唯有一阵一阵破瓷划开皮ròu的声音,她看着他,死死咬着手背,满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
青青恶心着,痛恨着这个世界,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好人,但赵四扬出现了,他当是好人,但这个世界对不起好人。
青青最终是走了,无声无息,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这么多年过来,青青从未有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
赵四扬坐在肮脏腐臭的牢房里,衣衫褴褛,面容憔悴,默默刮着腿上化脓发臭的腐ròu。青青站在干净的角落里,穿着华丽衣袍,顶着娟丽皮囊,静静看着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觉得自己脏,她配不上赵四扬。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挨挤在一处猛然间涌来,就盼着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情。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里,但不过是横逸对左丞相的敲打,他为官多年,自然圆滑机敏,为保全性命,急急递上了请辞折子,横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诿几次,便成定局,打发了钱粮,送他回湖州养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里,除却少了些熟悉面孔之外,再无过多改变,六月里荷花开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于流放途中。
无非是一声叹息,再想想,黄泉路上,左安仁与白香倒能双宿双栖了,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青青坐在秋千上,拿着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叹道:“啊……原来我是寡妇了。”
萍儿道:“公主节哀。”
青青摆摆手,混不在意,“该穿什么?素服?黑纱?白头花?”
萍儿点头,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过讲究。”
青青脚尖使力,秋千便又高高荡起来,最高处,她瞧见京都娟秀楼宇,整齐俨然。
夏日暖风经过荷塘,化作凉风习习,迎面而来,吹起裙角衣袂,撩起风姿绰约,“寡妇……听起来可真是风 骚得很……”
荷塘里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间炸开,细微声响,却震动了整个夏天。
嘉宝从外头急急赶来,“殿下,程将君府里来人传话,说是圣上下旨,放了赵大人,现经在程家西郊别院中落脚。”
秋千的速度慢下来,轻风柔柔捧起耳边碎发,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细细落在她纤细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头,身后站着的一众仆从却都瞧见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么?好大的人情呀,真得好好谢谢程将君。”
便当作,抵死缠绵吧。
六月末,某个平淡无奇的夜里,赵四扬被窗外婉转曲调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无尽意,绵绵无转还,他便也拢了外袍,一瘸一拐,随着那清溪似的小调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来哪方,婷婷玉立展娇容。”
缠绵声线幽幽飘来,携着少女似的清脆娇羞,行走间足下仿佛生出一缕缕柔韧丝缎,一圈圈缠住了他的脚,拉着他往唱歌人那处去,又是推推搡搡欲拒还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