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24)
被灌了几天的药汤,加上裴爷给的膏药,虽然还不能下地,外伤一天天见好,只剩这咳嗽,却似更加厉害,胸口跟抽着的风箱似的,咳起来喘不过气,有时候憋得差点儿厥过去。钟先生说给冷风激了身,按方吃药,过段时间就能好,裴爷一直陪着他……半个多月过去,爷没露面。
毕荣似乎也消失了。
入了夜,晚饭吃的药又不顶事,雪卿蜷着身子,压抑地用被子捂着嘴咳,不想惊扰院子里的人。不一会儿,外头有响动,三郎披着袄,掀帘子走进来,将烛台放在床头小几上。
“我去给您再煎碗药,钟先生说半夜要是醒了,就再喝一次压压咳。”
看着雪卿痛快地把药喝了,三郎将被子给他盖严实,外头可冷了,滴水成冰的。这几日雪卿落落寡欢,话越来越少,三郎都看在眼里,又不知如何是好,躺在雪卿被子外头,抱住了他。他似乎有点明白,只有六爷有本事逗昭哥开心。
“明儿个,我去王府给六爷传个口信儿吧!”
雪卿没说话,将脸埋在三郎的怀里。外头起风了。
梁红地来看他已经是月余后的事,雪卿好得差不离,不仅能下地,也不咳嗽了,本来想是时候去给红地儿请安,却不想红地儿先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还叫三郎在院门外守着,不准人来打扰。雪卿便明了,爷这是有要紧的事跟自己摊派,不禁心下紧张。
红地儿坐在雪卿身边,打量着,这一场折腾,更是清减不少。他是有些后悔,当时怎么下那般重手,怎么也是自己带大教导这么多年,而且雪卿事事也算恭顺,倒是中了陶荆的挑拨离间。没办法,他压了陶荆那么多年,当初明知他毒了玖哥也隐忍着不告发,不想,却给他这么跑了!
“我今天来,跟你交个底,你也十六了,有些事总想等你大一大再说,如今不应再拖。”红地儿眼有落寞,面带沧桑,与平常判若两人,雪卿不敢打断他,只得仔细听下去,渐渐地,脸色也跟着肃正起来。
“我知道,你跟裴爷更亲近,他总是说我太绝情,凡事不知忍让……,你和裴爷,心地都好,若不在这勾栏画院里谋生,不算坏事。但这胡同里,你对人仁慈,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里不讲究‘知恩图报’;你忍让他,他便当你是好欺负的;见着你好,没人打心里真恭喜你!”这话雪卿如今却是领悟了,没人真心见你好,笑里都藏着刀呢!
“裴爷和状元的往事,道听途说的,估计也不用我跟你费唇舌,”红地儿说到这儿,眼睛盯上雪卿的黝黑的瞳仁,咬了咬内唇,狠了心肠地说:“但你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当年状元的儿子。”
雪卿一口气屏住,心里头顿时不知转了多少弯,难怪裴爷与他……多年来很多疑问,都因这一句话迎刃而解。
“抄家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都小,和一些家奴充军边关。裴爷受了王爷的恩惠,没遭牵连,他花了身上所有的钱,院子也卖了,就是想把我们三个救出来,可没人敢帮他,连王爷也不帮。弟弟妹妹路上就都病死了,我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过了几个月牲口一样的日子。那时‘秋海堂’叫‘悦君堂’,主人早就想裴爷回去,他见风波过了,抢先一步,花钱雇人偷偷换了个孩子,把我弄回京城,要挟裴爷重新出来做相公。”
裴爷为人,雪卿甚是了解,他对爷如若己出,既然爷是状元唯一的骨血,他就是拼了命,也会去护着。难怪已经赎了身,脱离了这醉生梦死的相公堂子,裴爷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回来,为了爷的自由……雪卿想,也为了断去王爷的痴念吧!
“裴爷将我秘密养着,想一旦跟哪个攀上关系,就可以把户籍定下来,换个身份。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小,给底下的小官儿欺负得……个个都是陶荆一样的卑贱嘴脸。我开始不知情,还琢磨他怎么半个月也不回家里一次……”
就算爷不再说下去,雪卿也明白爷为什么也会入这行,哪怕自己,又如何能坐视不管?为了救自己,失了自由自尊的人。再说,以爷的性子,不可能吞得下这口气,从那生杀争夺的日子过来,如今治陶荆自然是驾轻就熟。
“我还要那清白家世做什么?难不成将来还能象我爹那样考科举中状元的?”红地收起情不自禁的苦笑,“我当初收了你,不光是为了我自己铺后路,我若活不长,裴爷就得你养着,不是给口饭吃就够,你得象孝敬爹娘一样孝敬他!可这件事以后,我发现你是未必靠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