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182)
和珅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珅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珅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珅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珅的意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珅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子才,和珅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唱红。”以和珅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珅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珅才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珅只有点头苦笑的份,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珅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和珅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