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塔(4)
他口气低沉说一件骇人秘闻,道者迷迷糊糊听得几句,随口问道:「是何处?」却忘了推辞他别有心机递来的酒。
眸中笑意更甚,敖钦慢条斯理地观赏瓷盅上一片鲜绿的翠叶,新嫩的颜色刺痛了双目:「便是城中那座降魔塔。」
道者「哦」了一声,傻傻追问:「里边镇着妖物?」
原来除开那个「他」,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敖钦错开手,擦着瓷盅上的微光看他干干净净的脸:「不是妖,是魔。」
「魔?」他抵着额头费力思考,醉得酡红的脸上显出几分呆样。
「相传百年前有仙家筑高塔镇魔于此,本地长者代代口耳相传,到如今,真真假假恐难分辨。」敖钦转身手指窗外娓娓道来。
道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天尽头赫然一座八角高塔静静伫立雨后。心头没来由一凛,恢复几许清明,天色太暗又兼细雨迷蒙,只依稀窥得一个大概轮廓便震惊于这塔的宏伟。飞檐翘角峥嵘,塔身苍劲如剑,不知出自哪位仙人之手,这塔天生一股锐气,塔尖冲天仿佛直入云端。
「好大的戾气,怕是真镇着邪魔。」
敖钦附和着点头,一再反复叮咛:「这大千世界总有不能言说之事。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道长往后见着这塔还是远远避开吧。」
道者昏头昏脑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回答,不知不觉又被他骗下几盅梅酒,头脑愈觉沉重,两手抓着桌沿漫口道:「公子莫再为难,贫道怕是要醉了。」
恍惚间只听得他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笑声耳熟,似乎许久之前时常响在耳边。
敖钦端坐桌后细观他的醉态,空空的小瓷盅翻来覆去置在掌中把玩:「道长打算在城中盘桓多久?」
道者在酣然的醉意里强保一分清明:「多久……一月吧……」
好客的东家诚心挽留:「不妨多住几日吧。」
道者不解,他不疾不徐辩解:「家中鲜有贵客临门,经年累月,着实冷清。」
甜酒后劲汹涌,道者醉得口齿不清,却强撑着坚持:「一月足够。」
「是吗?」他不动声色反问,仿佛要用视线将瓷杯穿透,「众生万象,你怎知哪个是他?」
「他便是他,众生万象,他是唯一。」
「荒谬!」敖钦仰头大笑,雨打棱窗,「啪啪」有声。
道者不着恼,缓缓解下背上从不离身的长剑,平举胸前,剑身刚落于敖钦眼下:「拔出此剑,你便是他。」
不用垂眼细看便能脱口说出这剑是何模样,质朴无一物装饰的剑鞘,较寻常兵刃更宽更厚的剑身,不张扬,不显眼,丢在一众轻巧华丽的神兵里,憨头憨脑像个傻大个。没错,只是一个傻大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敖钦手握成拳猛地别开眼,出口的话语掩不住恶毒:「若在此处寻不到他呢?」
「若寻不着,他便是在下一处……」
「下一处也没有呢?」
「还有下下一处……」
「不寻到便不罢休?」
「不罢休。」他终究敌不过涨潮般上涌的酒意,目光痴迷,堪堪听到一个句尾。
雨落窗棂,高塔矗立天际如庞然黑影罩上心头,指腹正压住杯壁上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翠叶,指甲泛白,不自觉按得用力,恨不得生生揉碎。敖钦咬牙道:「你可曾想过,世间或许并无此人?」烛火映得眼角血一般红。
道者半张开嘴,睁大眼眨过一下又一下,「咚」一声,彻底栽倒在桌边。
一室寂然,静得能听到自己愤怒后粗重的喘息,「啪——」一声脆响,手中的杯盏终究还是碎了,瓷片在指上扎出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丝渗出来,曲折如细小的蛇。
敖钦说:「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他?」缓缓伸出手,如愿以偿抚上他被酒气熏得烫手的脸颊,自城门前见他第一眼起就生生压下的渴望。
「小道士、小道士……」许久之前的称呼呢喃在口,一心一意用指间描绘道者隽秀的眉宇,敖钦起身附到他耳畔低语,「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只是……」指尖顺着眉梢划下,一直停到嘴角边,道者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小扇子般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派一无所知的天真。敖钦垂首吻上他的眉心,雨丝般细密的吻一直洒落到鬓角,「只是,为什么你偏偏只记得他?」
他到底有什么好?如水般柔情,春光般笑容,他有,我亦可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只心心念念着那个他?你明明听到了,你明明听到的,他只是一个、一个……
不甘心,从来都不甘心。千万年来看尽了沧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点执念不能舍弃,纵然灰飞烟灭,一个你,一个他,看不破就是看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