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78)
邵老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避祸。”
李霑道:“避祸?避什么祸?”
邵老爷道:“老一辈的事情,你不爱听的,不提也罢。”
李霑道:“我爱听的,只要是关于家父家母的事,我都爱听的。”
“你这孩子,”邵老爷叹道,“你父母当初……唉,李氏没落其实与他们没什么关系,大势已去罢了,可他们总是野心勃勃,所图甚大,与其他世家多有积怨,老朽恐怕不能全身而退,故而就此离开江右,回到了兖州。”
李霑沉默了。邵老爷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他,李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道:“……邵老爷?”
邵老爷道:“孩子。你身上……这些年,你身上感觉怎么样?”
“我身上?”李霑对话题的生硬转折感到猝不及防,“我身上很好啊,幼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体弱多病,一场大病下来落下了病根,从此家父家母就不再强求我习武了。后来虽然不十分强健,倒也没什么灾殃,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一场大病?”邵老爷反问道。
“是的。”
邵老爷突然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他们是这样和你说的……也好,也好。焉知非福啊。”
他看向厅内一角,道:“焉知非福。”
杨晏初看向任歌行,两人四目相对,他朝任歌行眨了眨眼,表示疑惑。
这和你跟我说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李家宅心仁厚,只是对孩子过于宠溺才导致李霑不能习武吗?
为什么在这位邵老爷嘴里完全不是那回事呢?
任歌行微微地对他摇了摇头。
后来邵老爷没有再提其他,只留了三人吃了顿饭,走的时候,送三人直送到大门口。上午的阳光很清亮,空气里的热度还没有扩散,老者花白的头发在光下显得尤其稀薄,随着微风轻轻颤抖。
三人躬身一礼告辞,转身离开,邵老爷看着他们渐渐变远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任大侠!”
任歌行心下奇怪:“邵老爷何事吩咐?”
邵老爷屏退了小厮搀扶,自己走过来,一身蓝青色的湖缎锦衣,背着手,走得快了,单手背在身后,让人有一种他穿着道袍的错觉。
邵老爷独自走到他们跟前,开口时带着些微微的喘,他低声道:“任大侠打算何时离开兖州?”
任歌行答道:“本想今日就动身。”
邵老爷抬起头,那是第一次任歌行觉得他的眼神浑浊而年迈。
他道:“快走。兖州城要变天了。”
任歌行墨色饱满的眉目沉静如水,他微微颔首,道:“多谢您提点。”
三人沉默了一路,待到邵府已经远得看不见了,任歌行道:“还走吗?”
李霑道:“不走。他对我多有隐瞒,关乎我的身世,我不能置若罔闻。”
任歌行应了一声,道:“变天了也不怕吗?”
李霑沉默片刻,道:“无所谓。我的天早就变了。”
任歌行偏头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们小李子变了很多。”
李霑苦笑道:“是吗?”
任歌行点了点头,笑道:“你记不记得在婺州,问你要不要去查婺州药人之事,你还哭鼻子来着。”
李霑想了想,道:“我现在也挺想哭的其实。”
任歌行笑了,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这样很好。你想弄清这件事,任大哥可以帮你去查。”
李霑低着头,道:“任大哥,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任歌行道:“我是你义兄嘛。”
李霑沉声道:“多……”
“不必说谢,或者你要是想表达谢意,可以给我升个辈分,认我当干爹也行。”
杨晏初在旁边溜溜达达地走,接了一句:“那正好给我也升个辈分啥的。”
三人对视一眼,一齐笑了出来。
他们在兖州住宿的客栈楼下大堂是沽酒摆宴的酒店,每日中午大堂的固定一隅都会有些表演,昨日是姑苏来的小娘子唱的评弹,今日是个说书的。说书的这一行也讲究个故事新鲜,任歌行上楼的时候只听了一耳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厢红头鬼正看着这邪谱看得兴起,心内狂躁热气上头,浑不觉体内经脉倒行是内力乱窜,这浑身的精血啊一点一点就被熬干了,这红头鬼一开始是脑门通红,练着练着,他手边没镜子啊,看不见自己从脸到脖子血红成一片啊,血都跑进人皮里啦!再练,再练!”
惊堂木一拍,嗒然一声响,听众有的被突然一声响动吓得一哆嗦,那说书先生瞪着眼睛道:“等到此人觉出不对,这浑身的血就已经一滴都不剩了,你打眼一看,血全都在人皮上哗哗地流,他这回傻眼了,是又怕又恨,恨这个给他邪谱的人恨得是咬牙切齿,心想得了,我是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黄泉路上,不知道这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收不收一个血皮魂儿,得了,我拉几个垫背的吧,一念至此他就冲出了练功之地跳上了房顶,这气血——哎呀,没有血了,反正是一时间怒气上涌,跑得这个快啊,比那当年的鼓上蚤时迁也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