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120)

作者:王孙何许

杨晏初道:“看你在那儿拉磨挺有意思的。”

“……”任歌行短促地笑了一下,复而皱起眉,流露出一点烽火中不能轻易示人的疲惫与无奈。他对杨晏初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陪我一会儿。”

任歌行的手很凉,掌骨受了伤,手心血痕细细碎碎,虎口的裂痕血迹斑斑,杨晏初一言不发地将它们全盘包裹,和任歌行拖着手漫无目的地慢吞吞走了一会儿,杨晏初突然笑了笑,说:“怎么了,愁得。”

任歌行照样嘴硬:“哪儿看出来我愁了。”

杨晏初嗤了一声:“愁得都拉磨了,一圈一圈的。”

任歌行:“……谁啊。”他叹了口气,无意识地喃喃道:“你听我说……”

半晌又没下文。杨晏初道:“在呢,听着呢。”

任歌行嗯了一声,来回晃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一边晃一边用交扣的手指摩挲杨晏初的掌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慢慢地开口:“我怕今晚不会安生。白天两支勤王军在城门底下打,城里要清君侧的那位自然不会插手,如今五州正是兵疲马弱的时候,他们怎么还不动弹,在等什么?”

杨晏初嗯了一声,明白此时剑悬于顶,无可奈何。他笑了笑,道:“也许只是忌惮你。”

任歌行苦笑了一声:“我算老几就忌惮我?”

杨晏初道:“你算老大呗。你有什么想法?”

任歌行抹了一把脸:“丐帮老大都混得比我顺溜。我就这么点人,累都他娘的累死了,你让他们玩破釜沉舟以一敌百那一套……不被人包饺子就不错了我跟你说,且看吧,让他们歇歇。”

任歌行心里没底,乱七八糟的担忧、疲惫和伤痛让他整个人变得有点狗里狗气的——面对江家十分狂暴,几欲暴起咬人,面对小杨有点委屈,想扎人家怀里,或者躺人家大腿。

但现在毕竟也算众目睽睽,跟八尺猛男当众嘤嘤似的,到底不大好看,任歌行只能胳膊往杨晏初肩颈上一搭,叹道:“唉,媳妇。”

杨晏初理了理他额头上的碎发,像一对真正在战火中相依为命的平凡夫妻:“哎,夫君。”

任歌行就窝在他颈窝上嗤嗤地笑,瓮声瓮气地嘤击长空:“我想……”

等半天没下文,杨晏初道:“嗯?”

再一低头,任歌行竟然已经睡着了,呼吸很平稳,浓密的睫毛浅浅翕动。

抛去战火不论,月夜依旧很美。任歌行的侧脸被清冷的光和霭霭的烟映出一种沉默的柔和。杨晏初抱着他,抬头看高天夜色,心中柔软悲凉,难以一一言明。

他没说话,搂着任歌行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他越睡越沉,叹了口气,亲了亲任歌行的脑门:“宝,要睡回去睡。”

任歌行激灵一下被他亲醒了,对他笑了笑,搂着他狠狠嘬了一口,向营地走去。

杨晏初跟在他身后揉嘴,牙床被这厮啃得生疼:“发哪门子疯。”

任歌行举起手中的剑,朗声笑道:“喜欢你。”

任歌行路过一个席地而坐的五州将士,那个小少侠盘腿拄着自己的剑,吹着口哨取笑他:“盟主,干嘛呢?”

任歌行从他面前走过,还挺高傲:“你没媳妇,瞧不起你。”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向烽火深处走去。剑锋划破夜色,发出咻咻破空的声响。这声响很小,很细微,与擦剑粗粝的摩擦声,细碎的低声交谈,迟疑焦虑的脚步声混在一处,像杂乱而不知流向的絮絮前奏,在天光未及破晓前戛然而止。

正是一夜中最黑的一段,蝉嘶马迟的长安古道尽头突然响起一阵疲惫匆忙的马蹄声,任歌行在马蹄踏地的瞬间醒来,随着那一队人马的渐渐走进,五州锋刃已经全部向前,长弓已经拉满,任歌行的表情,却渐渐似冷冻一般木然僵硬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形有种暌违多年似是而非的熟悉,薄瘦的肩胛,颀长的颈项,任歌行凝视着他,这个人他在许多年的噩梦中见了许多次,他感觉胃里一阵蠕蠕的恶心,手上渗出的冷汗蛰着剑柄凹凸的花纹。

他倒宁愿来的是江家的人。

远方的人马已经走到近处,任逍翻身下马,燃起的火把照亮他瘦削的脸和细长紧促的眼睛,他站在离任歌行十步远的地方,半天不动也没说话,半晌一错手,卸去了自己的剑。

任歌行的嗓子像是一瞬间哑了,看见他卸剑,问了一句:“来做什么?”

任逍沉声道:“助五州盟攻城门。”

任歌行顿了顿,道:“找死?”

任逍反问道:“死于谁手?”

任歌行不答。

任逍沉默半晌,答道:“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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