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68)
“阿娘!”斛斛从马车中飞奔出来,投入孟娘子的怀里。
孟娘子接住她,紧紧纳入怀里,眼泪成串地落在斛斛的脸上,斛斛抬起手,认真地为她拭去眼泪,黑沉沉的眼中是滔开的恨意,她猛地转过头,瞪着雷刹几人:“你们让阿娘落泪,你们该死。”
孟娘子忙按住爆动的斛斛,眼看着她双眸转成血红,本就枯瘦的脸更显嶙峋,细密的毛发从指尖顺着手臂直蔓生到额头,犬牙交错支出唇外,十指生出尖锐钢硬长黑的指甲。她灵活地脱离了她的怀抱,四肢着地,护在她的身前冲着雷刹几人咆哮。
阿扣几人吓得了尖叫出声,马匹躁动地扬起四蹄,用力挣脱缰绳,四散奔逃。雷刹一使眼色,单什与叶刑司会意,双双逼向斛斛,二人的腰间各坠着一个佛铃,佛音连响。雷刹却直冲向孟娘子靠近的一辆马车,马惊后,箱笼从车上跌落。
“不不不……”孟娘子大惊,奔向一只箱笼,以身作盾拦在跟前,“别伤她,别伤她。”
雷刹道:“孟娘子,暂不谈齐家三十多人枉死,你可知怨尸终会化为魃,届时万人为葬。”
孟娘子想要反驳,欲要不信。
雷刹又道:“那万人里为母者几何?为子者几何?”
孟娘子不敢深思,伏地而泣,斛斛听到母亲哀泣大为着急,无心恋战,不顾身中几刀,瘸着腿跃到孟娘子身前,她想为她拭泪,看看自己毛茸茸的手和尖利的指甲,将它藏到了身后,毛脸上透出一点委屈来,她急唤道:“阿娘?”
“斛斛!”孟娘子看着她身上的伤口,心惊肉跳,抖着手取出一方手帕,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小心地拭去血污,仔细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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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小院,每每她在院中逗了蚂蚁,捡了落叶,弄了一手的泥,她总是笑斥几句,汲水洗净她的手,蹲下身拿手帕细细帮她擦干水渍,爱怜地点点她的额头,道:“才好点,又来淘气。”
“阿娘,那蚂蚁搬了好大的一条虫子。”
“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逗着虫蚁的?”她嘴上斥责,却由着她拉着她去看一窝蚂蚁在树下搬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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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子一点点擦掉斛斛身上的血污,斥道:“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满头满脸的尘土?”
“阿娘!”斛斛看她不怕自己丑陋的面貌,放心钻入她怀里。
孟娘子紧紧地抱着她,抬起头看着雷刹,嘴角抖动:“可另有……”
雷刹摇了摇头。
“斛斛?”
斛斛窝在她的怀里,戒备地看着雷刹几人:“阿娘别怕,我护着你。”
“你……”孟娘子笑问,“斛斛,阿娘说什么你都听阿娘的?”
斛斛歪着脑袋,然后点了下头。
“阿娘要你死呢?”
斛斛一愣,眨了眨眼,扁扁嘴,想哭,却点了点头应道:“好,不过,阿娘不要把我装在箱子里。”
孟娘子心痛如割:“不,阿娘不会将你装在箱子里,阿娘陪你一起,随风看春花、赏红叶、游漓江。”她抚着斛斛的脸,“阿娘早就知道,护不住你。”
她的怀里藏了一把利剪,亲手扎进了自己的心口,挣扎着冲雷刹跪地一拜:“奴家愿化灰同行,求副帅成全。”
雷刹的指尖一抖,忙握手成拳,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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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高架,燃起熊熊火焰,倾刻间便吞掉了孟娘子的衣衫。斛斛抱起自己的尸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烈火中,敏捷地爬上柴堆,躺在孟娘子身侧,偎靠着她的胸口,又拉过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身体。
那些温暖浓黑的长夜,她都是这样躺在娘亲的怀里,安然入睡。
真好,来年要去看垂柳抽芽、春花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困难,删删改改的,稍晚了点。不过,终于告一段落
第43章 秋也过(一)
阿弃扯下一根枯草含在嘴里, 午阳落在他的脸上, 晒得他的额际冒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它们在阳光碎成了点点的金。
雷刹居高临下看着他, 为他留下一片阴凉,然后将一只坛子放在他的身边,道:“孟娘子曾道, 要带着斛斛去看四时之景。”
阿弃瞥了一眼坛子, 三具尸骨化成几捧骨灰,就这么装在里面,不分彼此。里面其中一人曾温柔慈爱地看过他, 那目光温软得像要化掉,好像他是她的孩子;另一人曾搬了小胡床托着腮坐在他的面前,要他讲奇闻趣事。如今她们俱已成坛中的灰,与尘埃无异。
阿弃鼻子一酸, 拿手挡住眼睛,痛哭出声。
雷刹本要走,想了想还是在他身边坐下。
阿弃哭了许久, 擦干眼泪,侧过身不让雷刹看到自己的狼狈, 瓮声瓮气道:“阿兄,我知道她们该死, 可是……可是……我心中仍是酸痛。”
雷刹不知该说什么孟娘子为女不惜诱人入宅饲尸,斛斛手上更是不知多少人命,她们何尝无辜?她们何该偿命, 然而并不能让人觉得愉快。
阿弃又道:“阿兄,你莫要嫌我可笑,我好生羡慕。”
雷刹仍是不语。
等了半晌,阿弃又问:“阿兄,你可曾想过你的娘亲?”
雷刹顿了顿,答道:“不曾。”
阿弃道:“我就想过:我想她应是贫家,生养了好些男女,养活了这个养不活这个,只好将我弃于道边。她定不是孟娘子之般清瘦,是个乡野村妇,手脚粗糙刮人,拿粗布乌着头发,系着围裙,挎着竹篮,春来满山寻着了春菜,种得地,收得粮,天不亮便起床打扫煮粥,做些农家活计……”
“阿兄,她这么些儿女,怎就将我弃于道边?”阿弃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