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67)
“孟娘子,你不应助纣为虐。”雷刹道。
孟娘子直视着雷刹,慢慢地道:“奴家幼时,家中曾养过几只鹅,羽翅洁白,身姿优美。春来水暖,母鹅下了几个蛋,孵出一窝幼鹅,它带着它们觅食、戏水,常将它们负在自己背上在池塘里欢嬉,幼鹅常藏在母鹅翅下睡觉,寸步不离得跟到东,跟到西,偶有失散,便嘶鸣叫唤,左右找寻。”
“有一日,母鹅又带着幼鹅去附近池塘戏水,有几只恶犬拦路,幼鹅惊恐万分,寻求母遥庇佑,母鹅展开双翅,奋不顾身地阻拦,纵被恶犬撕扯得翅断腿残,拼着一死仍将一群幼鹅护送到水中。幼鹅争先恐后地下了水,母鹅倒在岸边,做了几只恶犬的腹中餐。”
“奴家不解,问阿娘:为何?阿娘答:母之天性。”
“奴家其时年幼,仍旧不懂,恶犬何其凶残,尖齿利爪,瞪眼流涎,人尚避之,何愧一只鹅。”
孟娘子不知想起什么,唇含浅笑:“后来,奴家执礼成昏,为人妻,为人母,方知其间的理所当然。”
她对雷刹几人道:“副帅,奴家是斛斛的母亲。”
雷刹道:“孟娘子,她不是你的孩子。”
“不,她是我的孩子。”孟娘子回头看了眼马车,眼中满满正好的暖意,“她所寄之躯是我的骨肉,她之魂灵,我之所爱。她是我的女儿。”
“孟娘子,她不过恶怨化身,你的亲女说不定就是……”
“副帅。”孟娘子皱眉打断雷刹的话,“斛斛有不足之症,我与夫君抛万金求医,许天命难违,斛斛仍是 一日比一日虚弱,婆母不喜她,料她是早夭之命,连奴家的娘亲每来探望都是欲言又止,她也料斛斛不得痊愈 。奴家也知道,斛斛,好不了了,可是,奴家是她的娘亲啊,怎能任她自去。”
“夫君故去后,斛斛也越加不好了,我纵使费尽心血,耗尽家财,都不能将她留在人世。”一滴泪顺着孟娘子的脸颊滑下坠落尘土中,“奴家抱着她,枯坐一天一夜,求遍诸天神佛,万千邪鬼,想着……盼着……幸许再抱一会,斛斛便会重新醒来,动动手脚,唤声阿娘,抱怨汤药太苦……”
孟娘子顿了顿,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她道:“然后,斛斛真的醒了过来,奴家凑近她,倾耳听她轻轻浅浅的鼻息,看着她慢慢启开眼睑,露出黑石子的一样眼睛,怯弱又小心地笑着。”
“我心如鼓擂,悲喜交加,似淌过忘川,过了千百遍的奈何,她不是我的女儿,可她又是我的女儿,斛斛也是傍晚出生的,残阳透过窗棂,有如描金。”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她也对我笑了一下,自有血脉相牵。”
“上苍怜我,终将女儿还与奴家。”
雷刹怒问:“齐家三十多人,谁怜?”
孟娘子一愣,飞快地眨着眼,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眨了回去:“斛斛什么都不懂,她不过稚童。她的生父为救子,亲手掐死了她,她母亲在旁哀泣却狠心不救,任之由之,过后也不过将她装在箱中垫一床小被埋于院中,谁知斛斛并没死,她只是一时闭过了气,然后在几尺地下的箱中醒来……鸟筑巢于树,得一庇所,子依附于母,得一心安”孟娘子深吸口气,语气颤抖,“她不该有怨?不该有恨?”
“斛斛初时颇为康健,笑笑闹闹与一般幼儿无异,然而一载过后,斛斛的身体又开始差下去,她不喜汤羹饭食,成日醒醒睡睡,她怕我担心,常常强撑着在我膝下承欢。”
因怨因恨所生的怨魂,哪怕寄附人身,终究也不是真正的人。人要饭食,怨尸需人之精魂。
孟娘子摇了摇头:“齐家……奴家心中有愧,原本事不至此。那时斛斛强颜欢笑,奴家便带着她去郊野游玩散心,有贵人惊马,斛斛为救我,耗尽余力。”
“母鹅尚知为幼鹅觅食,何况奴家。”孟娘子道,“齐家本就贪婪下作,以卖女为生,与众邻交恶,乞索小童讨得几枚钱,齐大见了都要仗着力大强抢过去。”
单什哼了一声:“孟娘子善心,还特意挑了恶人喂与怨鬼。”
孟娘子恍若不闻,又道:“奴家让阿舍偷偷潜入齐家,埋金院中,奴家又扮作卦师提及邻宅,齐大果然被诱,没多久就举家搬至隔壁。”
“副帅,一切是奴家所为,斛斛是无辜的,她不过懵懂幼儿,便如无知幼鸟,母鸟衔食而来,她便张嘴待哺。”
雷刹盯着她,道:“孟娘子,你虽不无辜,却也担不下三十余条人命,此非真相。怨鬼害人,如人饮水,乃是本能。埋金的是你,扮卦师的是你,然而,这般就能诱人上当,岂不可笑?自是怨鬼相诱,惑人心智,这才使得齐家入住。”
“你虽心存恶念,但是,齐家上下一夜尽亡,却非你所愿。如我没有料错,原先你只想着:齐大卖女作恶,死不足惜,只当天理报应。你一来得心安,二来你养的怨鬼也得转缓。谁知,怨鬼久饥,一夜屠尽三十多人。你便知此事难了,王梁氏时而疯癫时而清醒,你哄了她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她移走了尸体。”
“怨鬼的尸骸早就不在齐家院,早被你另行收殓 。”雷刹看向马车堆着箱笼,“不知是装在哪只箱中?”
孟娘子倏地怒视着雷刹,退后几步:“副帅,就不能放我母女一条生路?奴家保证,带着斛斛避入深山,远离城郭乡野。”
雷刹沉声道:“孟娘子,她不是人,你们从来没有生路。”
孟娘子刹时泪下,她孤立在那,那些平静土崩瓦解,她知道,哪怕她拼着身死,她也护不住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