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279)
作者:雕弦暮偶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緊張道:“郡……阿松!你幹什麼?”
宣榕置若罔聞,稍稍踮腳,伸手夠到珠子。
撫摸上去,是熟悉的紋路。
再將手指放到鼻尖輕嗅。
濃鬱的沉木清香,夾雜一絲鐵鏽味道。
受傷
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禪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顆都浮雕紋路,篆刻出經法故事。比如這顆,是初雲寺惠恩祖師菩提樹下頓悟的場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們送給瞭耶律堯。
為何離手?為何有血腥味?
他受傷瞭麼……?
雨水順著墨黑鬥笠淌下,淅淅瀝瀝。雨幕後, 宣榕心隨著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顯, 對跟來的容渡輕聲道:“再探一探, 附近樹幹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應是,騎兵四散逡巡,在回環曲繞的濕地水中找尋。
容松也湊瞭過來, 許是見她狀態緊繃,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閻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適合混不吝的戲謔。
宣榕看著自己的臉, 眉梢抽瞭抽:“阿松,你……別這麼笑。”
容松立刻擺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無奈搖搖頭, 心頭陰霾稍散,仍舊眉間輕蹙, 看向陰冷潮濕的晦暗霧氣。
濃鬱的白霧在黃昏暴雨裡, 顯露出慘淡的黑。
仿佛通向傳說裡的八大地獄。
不出片刻, 容渡回來稟報:“往右前方走,三株紅杉樹幹有珠子。之後又分兩條岔口瞭, 您看, 是否要接著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陣法挪移儀蘇時, 齊軍先鋒三千人,北疆兩千人, 都是騎兵。之前估計,儀蘇的駐城守軍五千人,一千輕騎。人數持平,但考慮到主戰優勢,再加上馬匹在沼澤地裡基本作廢,騎兵發揮不瞭太大作用——西涼絕對是占優勢的。”
容渡遲疑道:“……您有什麼考量?”
宣榕邊想邊道:“所以,我們的隊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無戰力;但也不能隻集中一處,萬一被一窩端瞭,沒人回去通風報信。”
容渡不安起來。
隻聽見宣榕頓瞭頓,溫溫柔柔笑道:“這樣吧,最精銳的一百弓箭手給我。其餘五百人,你和阿松帶著。下個岔路,我往右,你們往左,兵分兩路,探清他們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發信號。”
這種命令容渡不敢應:“這太冒險瞭,誰敢保證弓箭手能掩護好您離開?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邊!”
宣榕道:“行,那你跟著我一起走右邊。就這麼定瞭。”
容渡:“…………”
他掙紮片刻,一咬牙道:“……臣領命。”
儀蘇城池挪轉的陣法,說複雜也不複雜。
可問題在於,正值密林暴雨,火機根本點不燃,光線暗淡,摸查陣眼變得艱難。
宣榕無法迅速厘清方圓數裡的樹木、亂石和機關。
時不待人,她選擇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說。
兵分兩路,繼續行軍。
前路越發崎嶇蜿蜒,潮濕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歡這種環境。馬也一樣,走得不情不願,蹄子沒水,漣漪波紋一層疊著一層向遠。
忽然,座下駿馬似是被什麼東西絆瞭個趔趄,宣榕猛然扯緊韁繩,這才沒被甩出去。
剛要低頭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馭馬從她側面而過,壓低聲道:“屍體,您別看。前方必定還有不少,不如閉眼,韁繩給臣。”
宣榕沉默片刻,還是低頭看去。
渾濁污穢的黑水裡,看不清沉底的屍體。
但往前路望去,浮屍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帶著幽香,溶入鐵鏽血味。像是黏膩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膚。
她輕輕道:“不必。”
說著,一夾馬肚,越過死狀各異、國籍不同的屍體。
這些戰亡士兵數量衆多,有的倚靠樹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劍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樹和杉木砍痕、散箭遍佈,看得出發生過激烈交戰。
一瞬間耳朵嗡鳴,宣榕仿佛看到瞭無數的,母親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親——
這樣一個“無名小卒”,這樣一個“頂梁支柱”。
就此煙消雲散瞭。
在快要走出這片屍山血海時,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紅杉。容渡大驚失色:“郡……阿松!你沒事兒吧?!”
正要攙她,宣榕擺瞭擺手拒絕,掩唇幹嘔瞭幾下,方道:“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