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观音(183)
作者:雕弦暮偶
說來似乎匪夷所思。但耶律堯確實不喜歡在宣榕面前暴露任何脆弱——傷痕是與兄弟戰友拉近情誼的利器,傷疤是能震懾仇敵的工具,他從不在乎受傷。但對於她而言,旁人的苦難是感同身受的刀刃,自傷己身。
他恨不能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看不到紅塵裡任何的磋磨。
可現在木已成舟,事實被他親自戳破,耶律堯緩緩起身,去房間裡找來跌打損傷的膏藥,語氣裡帶瞭點破罐子破摔的僵硬:“我不知道。你不要問瞭。這不是……已尋得解法瞭麼?之前如何無所謂的。手……我給你上藥,還是你自己來?”
“我自己來吧。”宣榕肌膚極易留痕,這麼半刻,右腕已是青紫斑駁。她試探用左手指尖按壓一下,疼得眉心一抽,剛要拿藥,耶律堯卻面無表情地避開她伸出的左手。
“你別動。”他托住她右手,給她受傷地方上藥。
輕柔但態度強硬,眉眼之間神色壓抑。
然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轉身下樓:“我去找溫符。”
幾乎半刻不到,溫符就仿佛被人趕上樓來一樣。他步履匆忙,手上蒔花用的青玉水勺都沒放下,走到宣榕面前,莫名其妙來瞭一句:“他死不瞭,睡一覺而已,也不會受什麼罪的。絨花兒你不用在意。”
但蠱蟲引出,後續療傷,還需幾番折騰。
這些話溫符都隱去不提。
宣榕也不知聽進去瞭還是沒有,她輕輕“嗯”瞭一聲:“他人呢?我還有話要問他。”
溫符平鋪直敘:“回去瞭。對瞭,我們敲定的行程是明天出發,花店十天後關門,夥計自行離去。你若是有喜歡的花,或者殿下看中什麼,你都可以搬走。”
宣榕輕輕“嗯”瞭一聲。
她撫過阿望頭頂,在想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堯為何開始隱瞞,後來卻又忽然相告;比如他到底是在接觸溫師叔之前,就知道無藥可救,還是在來望都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再比如,他是不是沒想過再見到阿望——
宣榕沒有想明白。本想第二天再來送別,趁機問清,卻沒能到場,另一件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斷瞭安排。
顧弛自盡於昭獄。
他跌伽而坐,雙手交叉,安然閉眸,是個坦蕩的姿勢。地下暗火幽光,他面骨憔悴,粗佈衣衫緊貼削瘦的身軀,卻仍似一尊供奉於殿的佛像。
顧及太子身份需要名正言順,褚後未廢。但朝堂褚氏及其連襟,盡數罷黜,朝野上下也清空瞭不少,騰挪出位置。
對此,謝旻並無異議。他身上傷口頗深,臥床養瞭十來天,太醫百般告誡不能下地走路,但顧弛入殮那天,謝旻仍舊臉色泛白地親來現場。
當年顧弛身死,官爵封身,殉葬滿室。
棺槨都是最高級別的金絲楠木,送葬隊伍綿延可有四五裡。
但如今,來的人卻不多。年長一輩不便現身,露面的幾乎都是小輩。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停放棺槨的寺宇殿外,梨花落瞭一地。
冬雪一般湮沒無聲。謝旻有些恍然,才想起老師上一次似乎死在真正的冬天。
他站久瞭,額頭都有點冒冷汗,輕輕道:“姐,你若是四月裡頭閑來無事,再替我們跑一趟,把他送回終南山吧。”
整個望都,其實也隻有她真正算是自由如風瞭。
不入棋局,不沾妄念,不求權力,不惹因果。
“好。”宣榕一身素白紗裙,發無配飾,她攏袖靜立,眉裁翠羽,清雅寧靜,但眉間有一抹淡淡的惆悵,猶豫片刻,還是輕聲道,“另一副棺槨呢?”
謝旻擡手一指東邊,那是昭獄的方向:“‘顧楠’協同作亂,又無官爵傍身,沒有資格被入殮安置。估計那具屍體會被拖去亂葬崗。”
他沉默片刻:“他們到底從哪裡尋的替代死屍。一點也不像她。她去瞭哪裡?”
宣榕也不知道。她有方向猜測,但怕說出來誤人子弟,便道:“你要不去問問舅舅?”
“算瞭。”謝旻擡手撫過腰間紋龍玉佩,嘲諷一笑,“我先回宮瞭,若有任何人手差遣需要,姐你盡管……”
宣榕卻忽然道:“阿旻,我有事和你商量。”
“你說。”
宣榕將視線落在瞭謝旻身後的隨侍身上。謝旻擺瞭擺手。她又將看向容松容渡,於是這二人也躬身退瞭出殿。
護國寺這間偏殿寂靜無比。
宣榕嗓音極輕:“我有一個想法。律法改制困頓於世傢不肯退步,但十六傢族其實對你都算親切,若是有人以更激烈強硬地態度切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