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154)

作者:鱼陇曼衍


她递出去,陆羡旋即接过。

她仍有些癡愣地望着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周勃在旁,再看下去便是失态。

那书册几本竟在二人手上停顿了几秒,旋即被陆羡随手放在了书案上。本是整齐叠放在缪玄昭手中,此刻随手一掷,竟四散着胡乱堆满案首。

缪玄昭眸中一黯。

她看不懂陆羡在想些什麽。

陆羡又漫不经心说道,“如今孤的境遇如入穷巷,二位还是不必与在下有过多牵扯。若还是为了这样的事,往后就不必再来了,只替孤认真谢一谢缪师。”

“时候不早了,缪大人还候着,小姐随我出去罢。殿下,我们先走了,好生珍重。”周勃见陆羡不算领情,却也知晓他这麽说的立场,便也不好再留。

缪玄昭有些失落的转头。回身时立刻换了副形容,只朝周勃礼貌莞尔,示意他仍在前引路。

周勃与陆羡交换了个眼神,便示意狱卒拴门,“今夜去拿些新衾和厚衣袍送来给殿下。”

缪玄昭旋即一顿,“小女身上这件厚氅,若殿下不嫌弃,可暂时一用,任凭殿下处置。”

如此有些逾越的行径,她甚至不顾周勃与陆羡二人答允与否,只坦蕩褪下大氅,转身叠放于陆羡榻尾,其间并未瞧他神情。

二人便匆匆离去了。

“我们?”

陆羡一手拿起那件翠微色的氅衣,见二人背影至尽头不见,心有哀切,恐更甚于古时闺怨。

“何时就成了‘我们’。”他喃喃自语道。

他本对周勃有拉拢之意,自然不会因这点儿女心思而耽误了正事。可当周勃毫无芥蒂的说起“我们”这样亲昵的称谓时,心火自然烧燎的又旺了些。

他想早些见见外间的白日青天了。

*

周勃对陆羡自有一番审视。下狱以来他从未去见此人,只当是陆朗有令即动,若无诏,他定不会蹚这趟浑水。

可此番去狱中一探,他倒有些惊异。陆羡其人,动心忍性,颜色不改,便是尚未对其定罪用刑,凡人只消过眼诏狱死囚的境况,便已惶惶不可终日。

他却找来纸笔,不写满腔怨愤,只绘那些旷古疑难的棋局。

更不用说于此明晦不分的地界,仍起卧有时,又常常静坐冥思。

此乃大人气象。

周勃想得入神了些,竟未听到缪玄昭唤他。

“周大人,今日多谢你带我来此。不过,可别告诉我父亲这下面发生的事,我只怕他忧心。”

周勃见其孝慈,只连声应下,“自是不会”。

只是又想起当日在寺中缪玄昭的那番话,周勃顾及此时只有二人,不必设防便开了口。

“你当日说起商市利民,商税救国之言,我回去细细思索过,倒也所言不虚。只是自古士农工商,商为最下乘,当年汉高帝开国,便有‘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絺纻罽,操兵,乘马’之规,并非单纯视其下等,而是怕商贾牟利与天下大事纠缠于一处,前几年又有王太尉一族的姻亲官商勾结之事,大损国家之益。陛下对南境商市盛行,自然是会有几分忌惮。”

周勃知道这话不应随意托出,但只觉缪玄昭聪颖可人,便也直言不讳,“南炀王此案若是欲加之罪,设计之人手段之拙劣,陛下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是他真正猜忌之事,是南炀王与南境官员私交过密,以及大兴商市,对陛下的政令有所忤逆,此事症结在此,还需从源头处化解。”

缪玄昭知晓周勃话的意思,“话虽是如此,可这普天之下,并非人人皆有周大人这般才学能得陛下青眼,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商市与田耕皆是庶民存活下去的手段罢了,不能因有人借此损人利己,使事情初衷改变,便全盘否定。大人有所不知,在南境,商市兴旺,百姓自给自足,相较京畿周围的耕农,更有底气缴纳贡税。如若家家和乐,便时刻可记得父母官给予的好处。”

缪玄昭接着说,“我虽在襄城,却也听得北霁南境广开夜市,民衆取利甚多,皆称南炀王殿下真正为国为民。况西南、西北几处边陲现下战事频仍,军械粮草供给如何还吃得起往年的积蓄。若非南境这一两年以一己之力贡了国境内过半的税赋,大前方的战事要如何保全。我想殿下这麽做,自有他的考量。”

周勃又想起些什麽,“我的确到过南炀王府,府中拙朴单调,殿下的用度更是难与长安城里的这几位皇子相比拟。今日在狱中又见他心志坚定,并无半分哀怨神色,当真是有过人之处。”

周勃兀自细想了半晌,见缪玄昭在旁也不催促,忙稽首道谢,“多谢缪小姐点拨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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