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陵赋(128)

作者:鱼陇曼衍


“若你们还有一丝的人欲,亦当知晓我心之艰难。若能选择,朕又怎会选‘李’这个肮髒污秽之姓氏?”

李澹神情近乎癫狂。但细看又只能见其不过边叹边笑,再无其他。

“诸位,为江左开拔,是朕最后的一丝情面。朕亲自上阵应下此战以后,将还位于卿等。为李氏所做,朕已算仁至义尽,从此之后,若朕侥幸留下一命,愿以窦姓一息尚存而发愿:此生此世只做凡人,只为代郡窦氏执言。”

李澹说时,手掌轻举过侧额,似向上天立誓。尔后,亲自拔下玉簪,取下了头顶的冕毓。

朝臣一片哗然。

“陛下不可如此草率。”

“陛下不可因一己之私意气用事!”

“陛下慎言。”

诸多言论,李澹只觉吵闹,“裴尚,扶朕出去罢。”

在暗处的裴尚忙上前搀扶,候在李澹身侧t的中涓官眼底不见讶异,俱是心疼。

*

李澹车舆回到隐园时,郅毋疾已在庭中久候,背脊处挺括的衣衫沾染了晨间一院的雾气。

郅毋疾回身略一行礼,缓缓开口,“陛下既不愿百姓罹难,为何不永久偏安于江左,只过你李澹自己的日子,姓窦姓李,只在你一身。此战以后,天下或许只有一姓,许多人的命运将由此更改。甫一开始,死伤之事,譬如墙角蝼蚁,池中浮萍,数见不鲜。”

郅毋疾垂首以待其回声。终究师生一场,李澹还是察觉到他垂首时的眼睫正轻微的颤抖着。

“老师,朕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朕,顾不了那麽多了。”说时,李澹了然一笑,郅毋疾并未亲眼瞧见。

尔后又格外郑重。

“不论天下如何,学生长久地期盼老师能一切安好,不必像朕一般执拗。所有的事情,到朕这里结束,便是最好。李氏欠你的,朕会勉力还上。”



掌中虎符

裴尚往尚服局去, 取来了去岁西域使节进贡的锁子甲。

因北霁在北方雄踞河西、关陇一带,东瓯与西域各国往来十分艰难,时常取道天竺、西南虫谷, 再往东方水陆交错複杂,联络极为不易。锁子甲算不上什麽名贵之物,但其工艺繁琐细密, 铁质坚硬。凡俗的刀剑弓矢, 自是难以攻破。

裴尚在李澹面前愈发沉默了。

此一战, 李澹不言, 裴尚亦明白兇多吉少。一衆南渡臣工始终强硬,实则东瓯国力与北霁广阔地界相较,便是杯水车薪。若想战胜, 可以想见十分艰难。

张罗着在李澹身上确认甲衣合身与否, 又去衣奁里挑拣出合适的内衬中衣。

“别忙了,穿不穿好像没什麽两样。”李澹随手把那件锁子甲弃掷在一旁。

“中涓大人交待了, 必须要为圣上整理好出征的衣奁。北霁的军队已经快到江水边境了,若是再过些时日处理这些事情,又容易急中生出差池。”

裴尚说话时,再无往日的谄媚语气,既别样的沉静, 又有些维诺。

“噢?你最近和中涓关系倒好。”李澹凑近整了整中衣的袖子, 在铜镜里,恰见一旁的裴尚神情有些淡淡的愁容, 便随口说起些隐园里的事情, 想转移他的思绪。

裴尚亦不答, 只是在一旁叉手侍立着。

“中涓是朕身边的老人了,他看人最是中肯。如若他愿意放下前尘, 再教导你些事情,倒是证明,你这个人并无什麽大错。就是从前做事太过招人眼目,藏不住心思。”

李澹如释重负般的笑了笑。

想来中涓亦看出,无论其筹谋如何,裴尚服侍自己倒也算真心实意。更何况时下朝夕难保,国运倏变,更替或许就在瞬息之间,便也不再执着纠葛于前事。

“你倒是哑巴了最近。”李澹勾首瞥他一眼。

“此战非打不可麽?”

裴尚顺风顺水时,脸上时常堆着笑意,反瞧不出他是何真心。此时说出这句质问,冷淡着的一张脸,终于现出了些哀绝的美丽,才叫人知晓,他亦有顾念。

“我不是为虫谷问这句话,亦不是为江左问这句话,而是为陛下自己问这句话,如此局面,陛下就是以卵击石,愚蠢的拿自己的性命,去成全母族的複仇大业,值得麽?人死了,便什麽都没了。”

裴尚从一开始便希望南北间始终不要分出胜负,若相持多年,不知何年月才能想起虫谷这处蛮荒之地,他们自然能从中得利。

可如今,他全然是为了李澹的性命问出这句话。

“朕在你看来是这麽愚蠢的人麽?”李澹虽极冷的剜了他一眼,眼底仍是闪过一丝不忍。

裴尚居然会怜悯他。

而他竟沦落到反複去咂摸一个宦侍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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