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397)

作者:山栀子


“但我知道,玉海棠也知道,若不是周昀以身殉道,在先帝心中算个忠臣,哪怕有蝉蜕之毒改变周盈时的容貌,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先帝也绝不会留她。”

先帝虽体弱,心却比常人要冷漠,那是一种常年身居高位,在高处深寒的冷意中锻造出的冷血。

“就算周世叔什么都明白,就算他什么都甘愿,那么老师您就可以做那个推他出去的人吗?”

陆雨梧看着他,他眼睑泛红:“是因为这个,祖父才不要您再做我老师是吗?是因为这个,祖父才不许我与您见面吗?”

到今日,陆雨梧终于读懂祖父深邃而复杂的用意。

郑鹜无法反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秋融,这世上的光明,一半是用黑暗去成就的,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这一生唯一的念想,便是开海禁,杀倭寇,通贸易,一味的闭锁口岸,只会让我们离整个世界越来越远,这世上所谓的桃花源,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安逸宁静之所,桃花源里的人,是落后的人,是无法抵御风云变幻的人,只要它存在于世上,而外面的人终有一日会找到它的所在,征服它,占有它,再是什么净土,也都将变为焦土。”

“为了这个念想,我要辅佐贤明的君主,先太子便是那个贤主,为了保护他,我不介意自己半个身子站在黑暗里,也不介意牺牲任何人,可我料想不到……我料想不到他会忽然去世,我更想不到,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郑鹜想起永嘉皇帝姜寰,又想起陈宗贤,他想起在他还没有成为大燕首辅之前的某个夜晚,那时陈宗贤正因江州蝗灾一事而身处风口浪尖。

是他亲口对陈宗贤说的那句:“守宫求生,则断其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然后,陈宗贤抛出了他的妻女。

郑鹜以为自己清楚陈宗贤的一切,就如同先帝总是静默地注视着陈宗贤的一举一动一样,但无论是先帝,还是他,都被陈宗贤狠狠摆了一道。

先帝失去了他最看重的儿子,而郑鹜失去了他真心侍奉的明主。

“这么多年,”

郑鹜忽然听见陆雨梧的声音,他抬起眼帘,看向那身着银灰衣袍的青年,他衣襟洁白,那双眼睛中有失落,有恍惚,他说,“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祖父瞒我,您也瞒我。”

郑鹜心中一刺,他一下站起身来:“秋融,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学生,你祖父亲自将你托付给我,我……”

“我祖父对我说过,只要存一颗无愧的心,我走的这条道便是光明道,我知道老师您的念想是什么,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可以与您一起出海,去见识大千世界,那该有多好,”陆雨梧说着,轻轻摇头,“可是老师,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你的手上也沾着周世叔的血呢?”

外面还在下雨,沙沙的声音很轻微,陆雨梧没有撑伞,走出郑府大门,他一抬头,便看见那个紫衣女子坐在檐下,她双手撑在地面,仰着脸望向那片雨幕。

好像儿时,她心里难过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理,自己一个人坐着望天。

大约是听见步履声,细柳回过神,转过脸看见他,他浑身湿漉漉的,乌黑的发髻沾着水珠,一张脸也是湿润的。

早秋的风吹动他银灰色的衣摆。

细柳看见他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红了,泪意湿润他的眼睛,细柳愣了一下,她一下站起身,正要走近他,却见他几步过来,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手掌抵在他胸膛,张口:“陆……”

“对不起。”

他忽然说。

细柳动作一滞,她稍稍侧过脸,只能看见他衣襟底下一截冷白的后颈,他依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哑声道:“圆圆,对不起……”

他的眼泪滴落。

他并未将话说完,但细柳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秋融。”

细柳唤他,回抱他,她的声音很平静:“是我爹甘愿的,从那句‘臣不受,盼君安’我就知道,他是自己甘愿的。”

“陈宗贤以为他除掉我爹,他便从此平步青云,可他错了,我爹的死也困住了他,他说我爹是弃子,其实,他也是一颗棋子,真正下棋的人,不是陈宗贤,也不是你的老师。”

是已经不在人世的先帝。

是难以为继的西北军费,是外敌的步步紧逼。

细柳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随后用手去擦他的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她的动作不够轻柔,将他薄薄的眼皮擦得红红的。

他湿润而浓密的眼睫微垂,自始至终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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