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59)
作者:夏隙
言罢,举杯敬公主和兰旭,仰头饮过;紧接着拿起酒壶又倒一杯,再敬,再饮;在他又一次去拿酒壶的时候,兰旭一把抓住他的手。
花时举目望去,兰旭心烦意乱,别开眼说道:“你身体不好,别喝多了。”
晏果啃着排骨,觉得他爹和花哥哥之间有些怪,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公主与花时接触不多,只晓得兰旭十分看重这个少年,便笑道:“本宫记起来了,上次花举人大病一场,就是夜里喝酒吹了风。小酌怡情,大饮伤身,酒水点到为止,接下来以茶代酒吧。”
下人们忙又上茶。一顿饭吃得人各有志。饭毕,兰旭去礼部值房,晚上回府时,花时已经将行李打包好,小小一个包袱,只拿了他自个儿的一身和一套短打,后期在公主府置办的一概没拿,然后去到兰旭院子里等着。
兰旭五味杂陈,上前没话找话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花时点点头:“明儿殿试,排出名次,就知道是走是留了。”
“你功夫好,皇上定要留你在京的。”又道,“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的,赶明儿让平安喜乐他们在京城里寻到合适的房子赁下,你再走不迟。”
花时深深看了他一眼,话头如针一样尖锐:“我要走了,你是松了口气,还是舍不得?”
“你——”
“明天就是殿试了,连骗骗我都不行吗?”
这小子猫头公事狗脸亲家,兰旭早吃透了他,毅然回道:“若因风月之事动摇决心,那就不是你了,”话虽这么说,但要真笃定,也不会叫平安夹奶酥了,话锋软和下来,“正因为我喜欢你,才不愿骗你,你还年轻,对我只是一时迷惘,等以后遇到了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或公子——”说到此处,兰旭的心底微妙地一空,像是本能地不愿面对离别,但他言语不停,“——你就懂得什么是爱了。”
或许他舍不得少年的直率和赤诚,直率到莽撞,赤诚到滚烫;或许他忘不了少年落着眼泪骂他的那句“你真傻”;这些都是他十六年来,久违的温暖。但他不能因一己之私,毁了这般美好的少年。花时前程锦绣,而他只是一道过去的残影,花时从过去向他走来,然后擦肩而过,奔赴他的命途。
能看着少年的背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说了这么多,我听到的都是‘为了我’。”花时冷静道,“我想听你是‘为了你自己’而拒绝我的。”
兰旭懵了下:“什、什么?”
“说你讨厌我,说你跟我在一起是种煎熬,说你舍不得一身荣华,说你——随便什么——只要别是‘为了我’!”调子越来越亢急,到了最后几乎吼了出来,随之一同涌出的是眼底的薄红,像是无声的泣血,“你怎么可以轻易就否定了我的真心……”
院中烛灯忽闪,像极了一簇簇哽咽。兰旭哑口无言,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而立过半,从没有被这样坚定地爱慕过,谈不上受宠若惊,反而生出淡淡悲戚,这份爱慕来得晚了,就像四岁时得不到的布老虎,现在他可以买十个、百个,却再也复刻不了四岁的快乐了。
“……我不可能放弃妻儿。”
月色静谧。
半晌,花时道:“我明白了,”扬起脸,月光下皎白如玉,莞尔道,“你根本说不出‘不喜欢我’。”
“……”
他应该着恼、无奈——然而,兰旭惊恐地发现,自己竟只感到了未被误解的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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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响晴,演武场上热热闹闹扯着大旗。一朝文武乍从重廊宗庙之中脱身户外,又不用在天坛示耕祈雨那样提溜着脑袋屏神凝气,个个精神焕发神清气爽,要不是顾着官箴体面,恐怕引吭长啸亦无不能!
周成庵与许仕康分坐小皇上两侧,兰旭以宗室身份坐于周成庵身后,目如鹰隼,警戒每一个角落。他对自己的安排有信心,每一个关卡要地,都有戎装铳手、金甲侍卫严阵以待。但露天场地,三面环山,北临峭壁,总有疏忽,有心起事者,未必不能得手。
在小皇上率群臣祭告天地后,殿试正式开始。沙场夷敞,清风肃穆,能走到这里的考生,无不是英气逼人,才华盖世,使出浑身解数,十年功夫尽为此刻。
各师父各传授,各把戏各变手。小皇上观得兴奋,武将看门道,文官看热闹,向灯的向灯,向火的向火。兰旭没那个心思,只在花时上场时留了神,往日在西跨院看惯的拳剑趟路,如同看久的字,熟悉到陌生,一颗心揪得老高,直到最后一个招式完美落相,兰旭方露出一抹笑意,细勘察四周的姿态也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