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36)

作者:夏隙


正愁眉不展时,门房回来,洞开角门,殷勤地将兰旭迎进来,口中喋喋不休道:“大人随小的来,我家大人邀您客堂相见,前面有台阶,您仔细着……”

兰旭收起操心,故地重游,其实他比门房还熟稔这里的一砖一瓦,但没有打断门房的热情。他不想表现得像攀亲戚似的,作出对许仕康、对过往的留恋;他幼年在世间这口油锅里历经煎炒烹炸,因而艾松朝他伸出的手才弥足珍贵,让他重燃了对世道的信任;直到青年时期再次蛰伏泥土,至今已过而立,早不是那个天真的生胚子少年郎了。

客堂明洁,院落雅致,抬头望去,正好能将东方青龙星宿囊入这四角天空。闪烁的星空下,庭院正中的海棠树风过簌簌,妩媚动人,没了隔壁石榴树的灼灼风华交相辉映,依旧精神不减。

进了堂屋,兰旭被安排坐在客座,手边已经有一盘子瓜果和闷得正好的茶。许仕康常年驻守边疆,府上接人待物仍旧井井有条,全靠着老管家驭下有方,但兰旭记得,这位古板严肃的老管家并不喜欢自己,嫌他带坏了他家大少爷。

兰旭连篇思绪,实则心中紧张,暗恼在府上排练过再来好了,鲁莽上门,一会儿不定怎么出糗。可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面对;环顾四周,一草一木,烂若披掌,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不是彼时彼刻彼情彼景。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各怀心思了呢?

兰旭垂眸沉默,如一尊入定的老佛像,宁静的暮春夜色,一点点声响都显得突兀,所以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强时,兰旭感谢起了这片夜色,和灵敏的听觉一起,让他在倒数中完成了勇气的充溢。

许仕康的脚步沉稳有力,慢条斯理,跨入院中;兰旭举目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许仕康如今的相貌,而是一股强大冷冽如有实质的威压;夜凉如水,海棠柔媚,许仕康仿佛停落在花团锦簇上的一只雄鹰,仪表堂堂,英风凛凛,龙行虎步,气度逼人。

待近了,兰旭不由得凝神摒气,终于细细端详阔别十六年的故人:年少的许仕康豁达爽直,谑浪笑敖,讨厌拘束,经常披头散发,只着宽松衣裳,还总穿得乱七八糟,每每艾大哥皱眉,他就嬉皮笑脸地掰扯一堆歪理,讲不正经的妙处。

而今日,他衣衫齐整,发丝一丝不苟,柔软的布料在他身上像硬挺的银甲,皮肤粗糙了些,塞北的风雪在原本风流的面皮上,银钩铁划般镌刻下几道皱纹,更添英伟气概;整个人不言而威,不怒而栗——兰旭有些恍惚,只觉来到他面前的不是许仕康,而是他的艾大哥。

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许仕康杀了艾大哥,却最终活成了他。

“你一紧张就想东想西的毛病还是没改。”

许仕康也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兰旭,见他没有起身接迎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伪装。兰旭一惊,暗骂自己忘了基本礼数,正欲站起来,又被许仕康有力的手掌按了回去:“坐你的,”说罢,许仕康在主位落座,鹰目如箭,直视兰旭,“你来我这儿,几时讲究过那些虚礼了?”

寥寥几句,局面尽在许仕康掌控之下;塞外渴血的生涯,领兵挂帅的猛将,已不习惯满嘴荒唐言了。

兰旭低眉敛目,以退为进:“许大人。”

许仕康未应,深邃地凝视他。

许大人。

许大哥。

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对坐相顾,如隔渊谷。

兰旭百感交集,他觉得今天来错了,他还没能做好准备,上演这出独角滑稽戏。喜悦、苦涩、心酸、畏葸、憎恨、愤怒、怨怼……

喜故人重逢,悲形同陌路;恨背信弃义,怨礼胜则离。

兰旭喉结一动,壮士断腕般抬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许大人,兰某今日来,是想请教——”

“不先叙叙旧么?”

许仕康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目光微垂,但掷地有声,不容回绝——姿态强势,理直气壮,全无半分愧疚!兰旭不可思议,怒气上涌,面露义愤:许仕康怎么还好意思将过去的牵连摆到台面上?他们之间还有一笔血债未偿,艾大哥含冤难雪死不瞑目,爻儿隐姓埋名音信杳无,全都拜他许仕康所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世道残酷的从来不是加害,而是背叛。许仕康的不以为然,更是雪上加霜,另重逢的微小喜悦如狂风中的烛火,一熄即灭,唯余愠恚气恼愤。

兰旭胸膛起伏,硬邦邦地回道:“兰某与许大人之间无旧可叙!”

话音刚落,兰旭就有隐隐悔意:这十六年来教会他的最大道理就是,有些东西还是藏起来为妙。也许他应该柔软一点,凄然一点,博取许仕康心底弱小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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