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33)

作者:夏隙


寻常生个小病,兰旭并没太急迫,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喝了药睡上一天,来日照旧生龙活虎。然而这次段郎中频捋美髯,眉头紧锁,半天没有开方子,兰旭原本轻松的心情逐渐忐忑起来。

正值寅卯之交,朝阳初升,日光薄薄地铺了满院,洒扫的下人纷纷开始了一天的活计。段郎中终于放下花时的手腕,将兰旭引到正厅,开门见山:“驸马爷,这位公子不是受寒,而是中毒,两种毒性相冲,从而血脉逆流,血热沸腾,导致体热。当务之急,是要搞清这两种毒分别是什么?”

兰旭脑袋“嗡”地一声!眼前一花,手掌暗中扶住桌角,佯作镇定道:“昨日兰某与他同饮贡酒,我无事,酒不会有问题。”

接着叫来平安,复述了花时这两日饮食起居,均无破绽。段郎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兰旭想起花时的“病”,便回了卧房,从花时胸前掏出他形影不离的药瓶——

“你别走!别走……”

花时一把攥住兰旭的手,死死桎梏在胸前。兰旭本想挣出手,却见他眼尾流出一道濡湿,抓握的力道仿佛拼尽了全力。

“我能留住你了,我能留住你,你不要走,你走不掉的……”

花时平日里越是坚强懂事,此时流露的脆弱越是让人心疼。兰旭不知道他要留住谁,按照昨夜醉话,许是他的爹娘,许是在成为孤儿之前,他曾有过一个温暖的家。

兰旭暗叹,欠身安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你抓着我的手呢,我哪里走得掉?”

花时似是听明白了,喃喃的糊涂话渐渐弱下去。兰旭只好坐在床边,舍去一只手奉给花时,用另一只轻轻缓缓地抽出药瓶,招呼段郎中进来,递过去,又将花时中毒的前因后果简要地说了个清楚。

段郎中沉思片刻,叫平安取来昨夜的贡酒,然而酒已尽,只余空坛。段郎中没有介意,凑近闻了闻,终于眉宇舒展,道:“这贡酒来自南疆,南疆酿酒,多用墨旱莲增香,恰与乌石草撞了药性。”

说罢坐在桌前,撰写了长长的一篇药方,交予喜乐抓药,又道:“连喝七日,静养安神,即无大碍。只是药劲凶猛,药效虽快,骨头不免酸疼难耐,少不得折腾了。”

“可有镇痛之法?”

段郎中摇头。兰旭心疼地瞥了花时一眼,又道:“这孩子是今科举子,会不会影响十天后的会试?”

“全看造化吧。”

兰旭不由暗暗后怕,得亏武举会试只考经行策论,不必舞枪弄棒,否则岂不耽误他前程。

平安将段郎中送至门口,临门,段郎中欲言又止,转身补充道:“兰驸马,如果是压制草枯藤的毒性,乌石草的药性会与之抵消,按道理来说,不会与墨旱莲相克。更奇怪的是,这位公子身上并无草枯藤的余毒,反倒是乌石草积重难返。所谓是药三分毒,过犹不及,老夫才疏学浅,经验有限,实在不得其解啊。”

兰旭心中怦然一动,猜疑如潜伏多时的鲸,从深海上浮;目送段郎中走后,他将目光投回花时脸上,半晌长叹一声——对花时,他总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怜爱和包容,此前以为是同命相怜,又在他身上畅想爻儿的影子所导致的;可昨夜,他不禁再次为他胸有韬略的少年华彩所折服,加之天然的亲切,糅杂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此情无从定义,他只知道愿对这个少年关怀备至,百般呵护。

既然花时抱恙在身,其他都得暂时往后稍。中午,公主派了贴身侍婢金翠儿来探望。花时仍未醒,昏睡中却仍紧紧抓着兰旭死不放手。兰旭手臂僵痛,勉力支撑,又因花时昏睡中尚不容许他人近身,只好劳动堂堂驸马爷衣不解带,伺候汤药。

兰旭盯着花时睡着时露出孩子气的俊美面庞,又是无奈,又是怜惜,自言自语道:“你小子,可欠了兰某一个大人情了。”又道,“罢了,怪我不该给你喝那坛子贡酒。”——个中蹊跷,倒是一笔带过。

喜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兰旭远远便闻到浓郁的药草香气。药汁愈香,愈是奇苦。兰旭就着喜乐的手,拿勺子搅了搅,舀出一勺吹去热气;花时不省人事,苦甜倒还能分辨,牙关咬死,喂不进去。兰旭拿着勺子,不知如何下手——晏果吃药也闹,但一看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脖子一仰就灌个涓滴不留,不用他费心思。可花时是不省人事。兰旭只好打发喜乐找些果脯蜜饯来,接着连哄带唤,好不容易唤出了花时的神智。

花时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身上像被大马车撞飞又碾过,烧得稀里糊涂,不知今夕何夕。恍然看见兰旭关切的眉眼,神志不清间以为是在做梦,三岁时的撕心裂肺涌上喉头,堵得说不出话来,眼浸水光,委屈得不行,忿恨得不行;又发觉手里攥着兰旭的手,像被火苗烫了一下,霎然撇开,别过脸闭上眼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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