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3)
作者:夏隙
许仕康与艾松两家世交,比邻而居,就连院子里的石榴树都知道,往隔壁抻抻树杈不用客气。那棵石榴树,兰旭不知爬过多少次,每次许仕康都会在墙根儿底下,春天拿着风筝,冬天提着冰嘎,朝兰旭乐呵呵地招呼他赶紧下来。
两位兄长一静一动,总角之交,三人又一同镇守边关,艾松最信任的,自然是许仕康和兰旭,但对兰旭,总有些看幼弟的心态,机要大事,更多是和许仕康商量。
感今惟昔,曾经情同手足,如今形同陌路。亡命途中,追兵步步紧逼,兰旭逃无可逃,艾爻年纪幼小,遭不住崎岖道劳,频频生病,兰旭无可奈何,只好狠心将艾爻过继给当地一户无儿无女的农户,并倾囊相赠,唯有一个要求:不要教艾爻识文断字,就让他成为一名村野匹夫,隐姓埋名,碌碌无为,平安——平凡地度过一生。
堂堂大将军独子,本应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奈何境遇无常——兰旭心痛如绞,天真的孩子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被安排了下来,摘下荒蛮大地上一朵稀有的黄色小野花,口中唤着“爹爹”,颠儿颠儿地送到兰旭面前。
当晚,他把孩子哄睡,夤夜离去。没想到敏感的孩子追了出来,跌跌撞撞,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锐的匕首划破深沉夜色,用不辞而别矫饰的不舍不堪一击。几个月来,他们这对半路父子相依为命,兰旭从一个得艾松羽翼庇护的雏鸟,迅速成长为另一株幼苗的倚靠,满腔珍爱尽数倾泄到继承了兄长血脉的孩子身上,妄图从他脸上看到父辈的遗存,这是兰旭忽视巨大悲痛的希望。
那段时间,兰旭也分不清,究竟是孩子离不开他还是他离不开孩子。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声声稚嫩的、不解的哭喊是缠在身上的线,拉扯着他无法前行,再走一步,无形的提线就要割破皮肉,血珠淋漓。
兰旭转身蹲下,接住扑进怀抱的孩子,笨拙地摸黑捡起一块小石子,塞进艾爻的掌心,坚定温柔地合拢他的五指,抹去小小孩童脸上的懵懂泪痕,说道:“把这颗种子种到土里,等它开出小黄花,爹就回来了。”
石头不是种子,永远开不出花。
指尖感受到孩子原本细嫩的面皮在短短几个月的风吹日晒里变得粗糙,触感萦绕指尖,如绕梁余音,此后十六年,犹挥之不去。
他没有一刻不在惦念。然而艾家满门抄斩的旨意遇赦不赦,因此艾爻“在逃”的通缉令一直没有撤销。幸赖丹阳大长公主从中斡旋,艾爻的下落成为了朝野心照不宣的禁忌——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无人提起,艾爻就可继续“在逃”;但是,一旦有了下落,刽子手的屠刀照样会朝艾爻的脖子落下。
是以兰旭无数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都没动偷寻艾爻的心思。他幻想了无数假设,最多的是孩子早已忘记了他,忘记了东躲西藏的经历,日耕夜作,平静蹉跎;但偶尔,他还是会小小地期盼着孩子记得他,记得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因为这样,那个成为“奸佞”之前的兰旭,就还活在一个小小的地方。
但这样对艾爻太残忍。艾松教他大丈夫做人要襟怀坦白,他却偏偏对他的独子撒了谎。内心的煎熬无休无止,但选择的路无法回头,他只有走下去,直到还艾松清白的那一天——
或者走不下去的那一天。
兰旭有很多次走不下去:当他抱着必死之志,过继艾爻,自己前去引开追兵的时候;当悬崖之上,许仕康缓辔迫近的时候。然而,即便许仕康咄咄逼问艾爻下落,扬言要抓他回去严刑拷打,兰旭仍心存一丝侥幸,也许许仕康有什么难言之隐,所谓背叛,另有隐情——人总要执拗地相信点什么,才不至于绝望。
最终,另一批朝廷人马赶到,将兰旭缉拿。兰旭心里竟松了口气,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唯独不能是许仕康。
之后世事无常,他活了下来,他需要知道当年许仕康叛变的真相——然而,许仕康镇守边关,十六年来仅奉诏回京过两次,二人均未打过照面。
这次是第三次。
兰旭换下朝服,迈进公主的院子,打算和公主商量下一步棋。仰头见日上中天,脚步随心一转,去了儿子晏果的书房。
要说还有什么让兰旭头疼的,非这个儿子莫属。因兰旭入赘公主府,小公子自然承袭皇室母姓,姓晏名果;又自小活泼嘴甜,哄得太后舅母笑口常开,便得一诨名“开心果”。
晏果小公子最会恃宠生娇,仗着太后撑腰,一度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甚至还和小皇上打过架,虽然小孩子的感情越打越好,但毕竟尊卑有别。告罪回府后,兰旭狠狠教训了晏果一顿——其实就打了几下手板,可娇贵的小公子白嫩的小手肿成了馒头,疼得哭爹喊娘,整整三天拿不了筷子,晏果知道府里他娘最大,跑去又是撒娇又是告状,公主虽然心疼,但没有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