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162)

作者:夏隙


举目前望,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故乡,处处物是人非。而今大限将至,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果儿。

可果儿深锁禁宫,如隔天堑;河边一别,许是今生最后一面。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看看他,可缘尽就是猝不及防,不一定什么时候,他就走出了你的生命,消逝如烟。

回过神来时,他发觉脚尖指向的方向,是公主府,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公主府的朱漆绿瓦。瞻顾徘徊,终究未忍舍去,做了回宵小——他实在太想儿子了。

绕到公主府后门,最后一进住的都是府上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教养,才过申时,都还在上工。兰旭见四下无人,翻墙潜入,幸而白日间回廊不落锁,成全他顺利穿过重重朱门,来到公主所住的三进东院,再往前走,东侧的跨院,是果儿坐卧饮食、学习玩闹的地方。

他在月亮门前驻足,不舍地环顾,是处红衰翠减,残照当楼,苒苒物华休。

他当然知道见不到儿子,只能睹物思人聊以慰藉,可这院中一时一景,恍若戏台子上的演绎,果儿三天两头弄鬼掉猴,皆在此处发生,历历在目。进入屋子,手一一抚过沾染果儿气息的家具器具,用过的笔、读过的书、玩过的玩具……随手翻开字帖,不由失笑,这一页一字未写,反而画了好几只小王八。

若是去湖州之前,这本字帖被他抓到,他一定火冒三丈,罚果儿禁足,还要打手板,换到现在,却满心酸涩的柔软。

他做过两次父亲,都一败涂地。好在果儿还有公主相护,自己去了,也不担心。

到是爻儿,他最放心不下。

日头下移,天色渐沉,屋中一地橙黄,好似做旧的画纸。

该掌灯了。

兰旭坐在果儿的床上,躲在阴影中。上次,果儿睡得没心没肺地躺在这儿,他抚摸过儿子的小脸,就像这样——手在虚空中划过,如同与当时重叠。他想或许应该给果儿留下些什么,总归是个纪念,可他身上一片鸿毛都没有,连从果儿这里顺走的小瓷兔也遗失在了西陵河畔。

他又看向书桌,想着留下一封信也好,起身研墨,喜怒哀乐一一掠过心头,磨墨的手却渐渐停下。

——他是果儿的生父,却也是伤了他母亲的通缉犯,他是果儿人生中绕不过的污点,拭之犹来不及,何必顾影弄姿。

悄无声息地消失,才是给果儿最好的纪念。

他撂下墨块,阖目轻叹。薄暮冥冥,天地苍茫,光阴似雪,拢得他满身落拓。时辰不早,再睁眼,他最后眷恋地扫视过果儿生活过的痕迹,举步便要走,忽听得门外下人渐近的脚步声!

兰旭赶忙隐在里间,透过门板缝隙,看到竟是平安来掌灯。按说府中无主,下人能偷懒便偷懒,绝不大费周章,兰旭暗生疑窦,但没有冒然露面,只等着平安离去,自己再按原路出府。

谁料平安点完外间,竟端起一盏,向里间走来,是个过火的架势。皇室讲究居室聚气,因而里间逼仄,无处可藏,眼见平安就要推门而进,兰旭只好躲在门边,待平安进来,他从身后一把捂住平安的嘴。

平安魂飞魄散,手一颤,灯盏落地,兰旭眼疾手快,凌空接住,就势转到平安眼前,对着平安瞪大的眼睛,小声道:“别出声,我就放了你。”

平安乱七八糟地点过头,兰旭慢慢放下手,平安到底灵透,出口便是:“驸马爷!您、您怎么这样了?!”

兰旭道:“我身负重罪,已经不是驸马了,我马上就走,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不要同旁人提起今日我来过,兰某先行谢过了。”

兰旭抱拳。平安上下打量他,道:“驸——兰——诶呀,叫习惯了,您就让小的叫您驸马爷吧,不然小的都不会说话了。”

兰旭见他不怕自己,心下稍安。平安察言观色,揣摩道:“爷,您……是不是想小公子了?”

兰旭不答,道:“我这便走了。”

说罢,将灯盏交还平安,侧身便走,平安道:“爷,您留步!”

兰旭回头。

平安纠结片刻,英雄扼腕般道:“今儿晚上,公主和小公子回府,爷您要是没有要事,远远地看上小公子一眼,也是好的。”

难怪今夜东院掌灯。兰旭不免心动,平安见状,道:“您不知道,顺儿撺掇小公子出了京去找您,气得公主要把顺儿逐出府去,是小公子又哭又闹,才做罢了。小的听宫里的人说,那天,小公子哭着说您掉进河里,咳,死了,还说邵大人见死不救,花哥哥也是大坏蛋,哭得那叫一个可怜,看上去刺激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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