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161)

作者:夏隙


因此,兰旭再三缄口,未作托出。

许仕康不知兰旭心念百转,径自道:“……如今任识器带着由皇帝发出的“开放马市”的圣旨前往边关,若左贤王执意进攻大雍,他就是鈚奴的千古罪人,罪无可赦,小单于兵不血刃,大获全胜;而我们的皇上,用一个互市,消弭一场战争,谁敢言否?”

兰旭怔怔听完,呆呆愣住,遍体寖寖生寒,忽而笑出了声。

他们每个人四处奔走竭力忙活的一生,原来只是一场棋局的冰山一角,从来窥斑知豹者少,盲人摸象者多;周成庵、吴秋雁、花时……谁不是步线行针机关算尽,自以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间腾挪,上位者一个翻云覆雨手,就能令他们前功尽弃,甚至不需要原因。

如果选择与付出,于结局无伤大雅,那么此中酝酿的纠结爱恨,情仇苦痛,又算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蝉与螳螂的毕生意义,就只是成为黄雀一顿不甚可口、但可果腹的口粮?

兰旭垂下眼,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刻,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力。自己不比一粒沙子、一颗尘埃高大,可在自己的故事里,他分明饱经炎凉,遍尝苦甜。

他想起花时的佛经,那天他打眼扫过的一首诗: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如是往来如是住,不知谁主又谁宾。

现世,许仕康听他笑了,以为是他欣慰,横眼看过去,傲然道,“鈚奴内部七支八搭的,祸起萧墙,让他们内讧去,我们一门心思对付无记业就好了。这两天我会让大理寺彻底制住吴秋雁,随侯珠就交给你,记住,你只有一天时间,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明白。”

兰旭说完,神色难辨,戴上兜帽,转身离去。

许仕康看着他的背影,不复记忆中,小鹿般轻盈跳跃。

他记得他们的初见,艾松刚给他洗刷干净,比猫崽子还要瑟缩警惕,张牙舞爪,瘦小伶仃,唯有那双眼尾微勾的眼睛,在巴掌大的脸上熠熠生辉,像祖辈口中,染红了石榴花的,大漠里明媚的朝霞。

之后,他捉弄他,也和他一起玩闹、闯祸,但他经常把锅甩给他,看他挨罚,还会故意在他眼前晃悠,气他。兰旭生气时,眼睛越发的璀璨,整张小脸明艳照人。

艾松以为他不喜欢兰旭,还找他谈过话。

他放/浪不拘,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喜欢他才捉弄他的。”

艾松皱眉,很不赞同。

他问:“你怎么就看中这个小家伙了?”

艾松认真思索片刻,说道:“他的眼睛和太阳一样亮,他还相信挣扎就有希望。”

他的心里掠过一阵奇怪的波浪,他也不知晓那是什么,就像一处优美的秘密基地,某天发现,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发现了它;但他用玩笑的口气匆忙掩盖:“难得有一个能让你上心的人,等他再大点,收房得了。”

艾松转过清淡似仙的面容:“不许这么说他。”

艾松编织了一个金丝笼,按照他的方式教养兰旭;而许仕康带他胡作非为,少年的兰旭这才慢慢和他亲近起来。他们三人形影不离,后来一起去了边关。

那是炎夏的清晨,他循例巡逻,看到了连天大漠上方,染红石榴花的明媚朝霞。

中午他回来,不见兰旭,便知他又在围着奶娃娃打转。他本想吓唬他,但进了屋,看到兰旭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闭上眼睛的兰旭,画一样,依然动人。

再回过神来时,惊奇变成了惊恐,一旁的奶娃娃天真地看着自己,学着他的样子撅蠕着红润润的小嘴儿。

他几乎是飞出了东厢。

他忐忑了半年,半年间朝堂风起云涌,有一天,艾松将他找过去,对他说:“我知道你会背负什么,但只有你能让我放心。”

他忘了当时有没有发火,总之,他连夜飞书,派亲信将告首状交予了来营路上的周成庵。

形影不离的三人,自此瓦解星散。

兰旭是艾松养出的第二个自己,一个艾松所憧憬的,多情的自己。正如自己了解自己一样,兰旭没让艾松失望。

只是许仕康背负的,远比他当时以为的还要沉重。

他一直以为,兰旭不知道,只当那是一场自己一个人的梦。

多年以后,许仕康偶尔回想那个梦,他果然喜爱的,是兰旭天然的多情。

而今回首。

萧瑟秋风,肃杀凌冽,浮名情薄,世人疏略。

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总会过去。

第五十七章

出了巷口,乍一放松,兰旭顿觉手软脚软,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地扶住墙壁,冰凉沁掌,好不容易挨过晕眩,心知还是得提着口气,物色些事做,决不能休息,不然恐怕一经懈怠,就无法再度振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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