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艾俱焚(149)

作者:夏隙


兰旭开始变得陈旧了。他的发丝还是和乌鸦的羽毛一样黑,皮肤像羊脂一样白腻,但他周身的空气像画一样,在悄悄褪色。

兰旭道:“那就趁热把药喝了。”

花时乖乖点头,等着兰旭一口一口地喂他。兰旭会细心地吹灭汤匙里升腾的热气,垂下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然后抵在他的嘴边,等他张大了嘴,在小心翼翼地抬高汤匙的角度,控制着药如同溪流一样涓涓地流进喉管,再滋养四经八脉。

可这一次,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碗药汁不是草木精华,而是兰旭的生命,他用自己的气数延续着他,所以兰旭旧了。

花时一下子心惊肉跳,在兰旭将汤匙抵住他的下唇时,慌乱地撇过了头,兰旭以为他烫着了,疑惑道:“热吗?”低头抿了一点,“不热的。”

花时低声道:“其实我已经好了。”——好了,你就会走了,可我不想你走。

兰旭显然清楚隐藏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这次他没一锤定音,反而模棱两可道:“傻孩子。”

花时眼圈刷地红了:“要走你就说要走,千万别给我希望,然后又夺走。”

兰旭道:“在你好起来之前我都不走。”

于是花时理直气壮地病下去。他还不知道,兰旭口中的“病”,是他体内的“毒”。

花时又道:“今晚你来陪我睡嘛。”

兰旭顿了顿,说道:“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我怕碰到你。”

“那结痂了你就来陪我?”

“……好。”

兰旭看着他一脸美中不足的表情,心中巨大的缺口又鼓起了呼啸的风,刺肺穿肠。

他哄花时吃了药,看他睡熟,出去想跟薛神医再陪个罪,却不见踪影,应该又窝进制药间去了,于是他将晒好的药分门别类装进药箱,又将药庐打扫了一遍,煨上薛神医点名要喝的汤,扇着火候时看向送别的夕阳,一天又过去了。

晚上,他给自己换过药,坐在药房里临时搭的床上,看月亮。

悲伤侵占了他大部分的睡眠,也只有匀出梦境时刻,才能清醒地,悼念他自说自话的爱情,宛如做着一场梦。

——花时从头至尾都不存在。

他佯装失忆试探爻儿,在一段崭新的空白的关系上,爻儿依然坚定地填写了父子。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是父亲。

爻儿想要父亲,那就给他一个好父亲;至于自己想要的花时,还有花时给出的拳拳真心,还有那些脸红心跳,那些海誓山盟,就都变成了风,从此只刮在他这一棵树上,成为独属于他枝条上的颤抖。

他不敢闲下来,一旦安静,就会想起花时的告白,遗憾当时没能早点回应他,遗憾没能再多留下一些两情相悦的记忆,遗憾因为矜持而错失的情话,更遗憾趴在花时背上时那句没说完的我爱你。那是说给花时的,可是他不见了,自己说不了了,他也听不到了。

每天,他看着爻儿的脸,念着爻儿的名字,就好像他真的接受了花时就是爻儿这个等式。但怎么能一样,分明每一声都会割下他一块血肉,他却上瘾似的,用凌迟的方式提醒自己放下痴妄。世界上没有他爱的那个的少年,他的情动都给了镜中花,水中月,只有心被征服了,才会害怕看一个人的身影,所以即便痛,也要口口声声念着“爻儿”。

——爻儿想要的是父亲,他就是父亲。爻儿不是花时,他也不是兰旭。他不想让这些不舍和爱贻笑大方,即便是爻儿的报复,可对他来说,也和沙漠中的水源一样的珍贵,他可以藏在心里,在该做梦的时间,偷偷拿出来,做上一场来自过去的梦。

爻儿的复仇真的很成功。现在的他和十六年前一样,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兰爻的父亲,包括爻儿自己。失去了父子这层关系,爻儿不会再执着,他会去死,也不会继续做兰旭的花时。

说不上到底是谁离不开谁,他们的宿命早就缠在了一起,如攀生峭壁的树与藤,不伦不类,难舍难分。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全是过去。

药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花时做贼似的,四下张望着轻轻关上门,抱着枕头,蹑手蹑脚来到兰旭床前。

——笑话,他要是能等到结痂再和兰旭同床共枕,他就吃了那个姓薛的小屁孩儿。

兰旭面朝里侧,花时先摆好枕头,上床跨过兰旭,然后把自己努力挤进兰旭和墙壁之间狭窄的缝隙中。

可一转头,借着稀薄的月光,他好像看到了兰旭眼尾至鬓角,一道薄冰似的泪痕。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在这时,他听到兰旭念了一声:“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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