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95)
作者:花渡渡
可强行带走他,只会把他的心伤得更深。
说了那么多,锦画忽地颓然叹了口气:“算了。”他自取下一旁架上一早准备好的柔软布巾往门外走,“我自会去洗干净,不惹你赵大老板的嫌。”
“不……”赵景行不假思索,冲上去劈手夺过锦画手中布巾,“不脏,别洗了,哥哥对不起你。”
锦画亦不假思索,扯回布巾回身一脚,赵景行踉跄地连退数步,后腰撞在床边桌角,痛得快要岔气。
锦画收了脚,敛眉怒道:“别跟着我!胆敢过来,老子立马废了你!”
人怒气冲冲地走远了。
“从哪里学来老子老子的,甚么臭脾气……”赵景行小小声咕囔,不敢教锦画听见。腰痛得很,扶着来到桌边坐下,赶紧倒了杯茶顺顺气。
房中静下来,赵景行回想起方才之事,眉目倏然沉郁下来,转着手中茶杯静静思索。
一万两黄金,能眼睛都不眨就掏得出来的人举世找不出五个来。
如果……
如果他真的染上了病,这黄金万两,他掏是不掏?
赵景行一连猛灌了一壶浓茶,心乱如麻。
回想起方才的风波,愈发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同为娼妓,他只是与那少年共了情。
他的曼曼虽总是昂着脖颈一副骄矜的模样,但其实他心肠柔软又善良,赵景行知道的。
同为天涯沦落人,同情少年的遭遇也在情理之中,可自己强硬地把他拉开了。
又想起他求自己的神情,那样脆弱卑微,赵景行的心就隐隐作痛,愈发愧疚。
一开始,是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才致使他堕身风月泥淖,他明明那么干净,那么骄傲。
如今他与那少年惺惺相惜,自己把他强行拉走了不说,还嫌弃地让他去洗干净。
嫌恶的神情显而易见,教他看见了伤心难过,以至于发了这样大的火。
这傻瓜现在一定躲在浴桶里哭呢。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赵景行打定主意起身,匆匆忙忙往客栈外奔。
把那少年救下,好好安顿,哪怕治不好了,人生最后的时光,至少也能体面安稳地度过。
不必再被人当成怪物东躲西藏,人人喊打而惶惶不可终日。
可他终究还是去迟了一步。
赵景行挤进人群里,就见一滩刺目血泊。
少年侧身倒在血泊里,脑袋被一柄利镐活活刺穿,利刃从太阳穴穿刺出来,带血的锋刃闪着恐怖的银芒。
刃下,骨碌碌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面目全非的脸偏向一边,两颗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球死死盯着前方。
在少年盯着的那片地方,有一老妪哆哆嗦嗦坐在地上,吓得面色铁青,掀着皱巴巴的嘴皮,喃喃道:“苍……苍天作证,我没有杀他啊!”
灰色的布裙染了一身尘土,她的脸上一片刺目的鲜红,显然是少年喷射而出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有人当街横死,此事惊动了官府,一班衙差急急奔来,围成一堵圆墙的人群被强行冲开一角。
“怎么回事!”领头的衙差见了这场景也冷不丁吓了一跳,厉声询问。
唏嘘的人群中有人害怕,有人心虚,就是没一个人舍得走。
“差……差爷,”有一男人站出来,畏畏缩缩地指着地上的老妪,又指向地上的尸体,“她推了他……他向后摔……”而后又指了指一个老汉,“刚好脑袋砸在他的镐子上……就……就……”
一班衙役喝着疏散人群,却没人愿意离开,怒气上来的衙役头子瞪圆了眼,怒喊:“有甚么好看!再不走全部抓回衙门打板子!”
那老妪哭天抢地,一把揪住衙差的大腿嚷嚷:“官差老爷明鉴呐!我我我……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推了他一下,怎么知道他就恰巧砸在镐子上,我……我……”
“有甚么话,留着去衙门说罢。”衙役头子打了个手势,立马上来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起她,死狗一样往外拖。
老妪喳喳嚷嚷,道:“不止我一个啊差爷!”她奋力挣扎,伸出手指着人群,“他,她,他!还有他!他们全都动过手的!又是打人又是拿石头砸!”
被指到的几人是方才欺辱得最凶的那几个,现如今都把脑袋缩回脖子里:“没有的事!老泼妇你……你平白诬陷人!”
老妪往地上啐了一口:“没有?呸,打得最凶的就是你!”转头又对衙差嚷嚷,“差爷一并把他们带走罢!要抓一块儿抓,凭甚么就抓我老婆子一个啊——没天理呀!”
衙差一个没放过,指到的人一并带走。那些人被抓了,又去指认别人,到最后被带走的人愈发多,绳子捆了长长一串人,哭嚎叫冤声震天地响。
而躺在地上的少年,用白布草草一盖,垃圾一般一并带到衙门里去。
白布盖了一层,立时被血浸湿,晃晃地刺人的眼,为了不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衙差草草扯来一团干稻草将尸体的头脸盖住,又覆了一层白布,这才扛着尸体往衙门去。
人死如灯灭。
赵景行呆立在原地,他甚么也做不了。迟了就是迟了,任他浑身多少金银珠宝也不管用。
一群当事者咋咋呼呼哭天抢地地叫冤,面上却没有一丝罪恶感。
去衙门要经过客栈,赵景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客栈,万万不能教锦画瞧见这诛心的一幕。
可那哭嚎声震天,本就离客栈不远,赵景行瞧见他就披散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赤着足,怔怔地站在远处,朝着一行哭天抢地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走来。
“曼曼……”赵景行来到他身边,心虚地唤了他一声。
白布明晃晃刺着眼,抬着尸体的担架路过锦画身边时抖了一下,一只血肉模糊,长满疱疹的手无力垂落下来。
如此凑巧,想是天意如此。
意外地,锦画并无过激的反应,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人,抬脚想跟过去,又止住了。
“曼曼,回去罢。”赵景行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
“哥,他死了。”
锦画心知肚明,他被这群人活活折磨至死了。
赵景行张了张口,却无从安慰起。
良久,摸了摸他的头:“咱们回去把头发擦干,把鞋穿上。”他捞过锦画紧紧抱在怀里,“晚些咱们去衙门,把他带回来,好好安葬。”
“那些欺负他的人都抓起来了,衙门公正,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赵景行如是说。
锦画表现得出奇听话,埋在他怀里闷声不响,也许他只是太害怕被抛弃。
而事实上,那些作恶的当事人,除了老妪之外都只警告了几句就放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妓,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死了就死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了区区一个男妓,到时惹得诸多人来衙门闹,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而念在那老妪年事已高,也没动刑,关几天大牢反省反省,就将人放出来。
锦画知道这个消息,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寞然地带走了少年的尸体,付之一炬,留下一坛轻飘飘的骨灰。他抱着骨灰,与赵景行徒步了许久,最后将之葬在了向阳的一面山坡上。
山坡上野花随风飘荡,此处,倒算是个好地方。
生前肮脏可悲,死后终于也算有了一个好去处。
“今日我葬他,来日谁葬我?”锦画将骨灰坛放进坑里,捧着一抔土,将坑给填严实了,喃喃自语。
从前珠碧总是雷打不动地在腊八去祭拜云舟,起初锦画是不理解的,数次嘲讽他假惺惺,可如今终于懂了。
都是泥潭里打滚的可怜虫,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
天下间不嫌弃他们脏的,或许也只有同命人而已。
赵景行紧紧握住他脏兮兮的手,说:“我的曼曼菩萨心肠,哥哥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落得如此下场。”
苍茫天地间,一缕魂断,埋入花草下,长眠向阳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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