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8)
作者:花渡渡
萧启大手一挥,银两不计其数地砸,方砸出了这一处松涛水榭,也不为别的,单纯地因为屋内玩腻了,便能抱着美人来一场席天幕地的交欢,仅此而已。
湖心的四角飞檐亭亮着灯火,水蓝色的纱幔被微风荡开,隐约可见几抹人影,男人走近了,便听得一抑扬顿挫的人声,低吟着:
“柳外谁家玉笛声,西风吹落满江城。衔杯对坐疏林月,忽动关山万里情。”㈠
嗓音如莺啼鸟啭,如泣如诉,男子从他语调中捕捉到的那一丝丝些微的凄凉,统统融入这湖天一色的夜里,随着碧波晃悠悠飘荡而去,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世间。
当男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气氛登时更加热烈起来,男子还未进亭,便听得亭中纱幔后传来中气十足的笑声:“赵老板可是大忙人哩!这月亮可都上树梢了!”
出声的这位,正是今日这场做东的东家,名叫阮崧,是荆都本地声名赫赫的布商大贾,今夜在场的其他客人也都是他宴请来的各地豪商,在这富丽堂皇的松涛水榭谈生意。
我朝素来喜好男风,因而在男娼馆谈生意并不是甚么新鲜事,更何况珠碧锦画艳名远播,能坐拥他俩任何一个便足够证明自己的财力,生意也会好谈许多。
久而久之,这竟成了不成文的风气。
珠碧与锦画执着酒壶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为恩客们添酒,衣香鬓影曼妙多姿。
一只戴戒指的手撩开纱幔时,众人都将视线投过去,原本平静的锦画却在看见那枚戒指时忽然一怔,身躯石化了一般僵硬起来,纱幔被撩起,赵景行进来了,看到那张又爱又恨的熟悉的脸,锦画执着酒壶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忙转过脸借着添茶的由头回避来人。
珠碧却眼尖,把他的反常一丝不落地全看进眼底,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席中已坐了七八人,目光全落在他身上,赵景行在看见席间那一个出众的黑皮身影,不禁愣了一瞬,反应却很快,不由得抱歉一笑,揖了一礼:“对不住,是中途有事耽搁了,赵某自罚三杯。”
珠碧心底暗自发笑。
他的声音依旧熟悉,锦画听在耳朵里,一颗心就像被锄头挖了又挖,挖得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正仓皇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珠碧微微一笑,晃晃了手中酒壶:“呀,我的壶见底了,我去斟些来,锦画相公,还不去为赵老板添酒?”
“是啊是啊!快去给咱们赵老板添上。”阮崧接茬道,拍了拍锦画的手。
锦画心知这一次是逃不过了,若是得罪了恩客,后院里有得是他的鞭子吃。
所以纵是千不甘万不愿,锦画也不得不长身而起,只当他是寻常恩客,硬着头皮上去斟酒。赵景行总算看清了他的脸,面上虽不动声色,锦画却看见他捏着酒杯的手忽地攥紧了,攥得指节发白。
过了片刻,赵景行释然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液,如是三杯饮尽,便在众人的招呼声中落了座,面上看不出甚么不对劲来,仍是谈笑风生应对自如。
锦画却四肢僵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薄薄的唇挂着不自然的假笑。
此时珠碧斟了酒回来,坐在一边,空杯注入酒液那汀泠泠声响罢,便瞧见珠碧勾唇一笑,道:“锦画相公,今日在座诸位爷除了阮老板,都是外地来的,想必都只听过您的艳名,却没真正见过您的倾城一舞呢?今日阮老板豪掷千金,您不妨让诸位爷饱饱眼福,方是尽了南馆的待客之道。”
珠碧风情万种地勾了一缕发丝,抚摸道:“若是诸位爷尽了兴,这笔大生意成了,少不得赏你个百八十两,不正是顶顶好的么?”
锦画愤恨地盯着他,面上无痕,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珠碧这贱人知道他与赵景行的往事,故意来这么一出恶心他。
好死不死的阮崧接上话茬:“对!对!对!我早有此意哩,锦画,给诸位老板来一段你最拿手的……”
话语忽然停顿,阮崧蹙眉思考,珠碧又接话:“胡旋舞,阮老板,锦画相公的胡旋舞冠绝荆都,他最新琢磨出了一段,还没正式跳过呢!今日不妨就让各位爷开开眼界,让锦画相公跳上一段如何?正好珠碧最近新得了一面自西域来的手鼓,蟒皮蒙的,鼓声响亮清脆,用来伴锦画相公的舞,可不算埋没了。”
锦画将酒杯往几上一放,道:“那珠碧相公可要鼓好了!别拍乱了鼓点,教人觉得南馆红牌,荆都名妓徒有虚名。”
“自然,您便瞧好罢。”珠碧道。
锦画心底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终是站起来朝各位客人欠了欠了身,回霁月轩装扮去了。
锦画离开的空档,在诸位老板谈话间,珠碧拿眼偷偷瞧向赵景行,见他仍是波澜不惊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佩服起他来,珠碧内心一哂,看你能装到甚么时候。
锦画进南馆的日子不长,至今拢共才四五年,关于他的故事,亦是曲折坎坷。
萨曼·塔拉达才是他原本的名字,可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回忆是胆汁一样的苦,锦画极其厌恶这个名字。
他并不是纯正的汉人,他的汉人母亲在中原邂逅了年轻神秘的波斯商人,便不顾一切地追随他回到波斯。
不曾想所嫁非人,日久天长商人逐渐对她淡了兴趣,那时她已怀胎五月,悲凉地流浪在遥远的异国他乡。
被始乱终弃的绝望,举目无亲的悲楚,很快压倒了这个柔弱的中原女子,虽然她被好心的一户波斯人家救下,养到孩子顺利出生,她却因为心力交瘁而撒手人寰了。
唯一剩下一个孩子,寄人篱下,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里四季干旱少雨,沙漠连绵,似乎连神也不愿眷顾这一方大地,万里龟裂的土地上庄稼难以成活,当人力没办法与自然抗衡时,神明便成了百姓的依靠。
自古人们便认为,语言是没办法与神灵沟通的,人与神灵交流的媒介只有肢体,于是与天交流的祭舞应运而生。
人们总惯将一切认知以外无从掌控的力量寄托在神灵身上,能带来大雨的闪电是无上的神迹,而来之不易的雨水则被视作上天的惠泽,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恩泽,因此要搭上多少鲜活的血肉,累累的白骨。
锦画从记事起,就在狠毒的棍棒下过日子,十九岁以前的记忆,只有那筑得高高的鼓台,急速的鼓点,还有毒辣的阳光、肆意流淌的汗水。
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锦画一身皮肤比常人要黑许多,与肌肤雪白的珠碧站在一起更是两个极端。
虽然如此,架不住那张超凡脱俗的美貌脸蛋,即使皮肤黝黑如墨,却依旧美得摄人魂魄。尤其一双湛蓝的双眸像沙漠中一汪纯净的湖泊,荡漾着粼粼的波光。
赵景行则是声名在外的珠宝商人,莫看他年纪轻轻,手下却有名震天下的琉璃阁,权贵争相所求的那些价值连城,绮丽流光的珠宝首饰、摆件,多半都是出自琉璃阁。
这样一个几乎占据珠宝界整座江山的琉璃阁,足够与玉石界大名鼎鼎的云生结海楼齐名。
只是比起云生结海楼,琉璃阁更接地气一些,云生结海楼楼主陆鸣渊其人,几乎就像用整块冰种玉琢出来似的,眼界心界皆高得不似凡人。
琉璃阁与他齐名,虽少了云生结海楼一丝凡人勿近的仙气,但赵景行比之陆鸣渊来说,却在商界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赵景行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戒指,深邃的眸中倒映着眼前人倾城曼妙的舞姿,一颗心像从苦水中捞起来又拧干,每一寸都苦的发慌。
急促的鼓点,细碎的铃声,赵景行的思绪却飘到了万里外的大漠黄沙中。
眼前人和回忆中的故人毫无二致,只是经年过后,黄沙大漠变成了水榭亭台;为他镀上金身的从炽烫灼热的阳光变成了柔和祥静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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