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珠(6)
作者:花渡渡
枕头边放了一包油纸包着的糖炒山楂,珠碧解开上面的细绳,展开油纸,里头躺了十数个白里透红圆润饱满的糖炒山楂,珠碧一看嘴里就直泌口水。
南馆虽不把妓子当人看,但对摇钱树的红牌还算不薄,夜里他们劳累,太阳升起,整个南馆也爬起来伺候他们。
珠碧说了想吃糖炒山楂,酸酸甜甜很有滋味,还点名了得是馆外挑着担子沿街走卖的陈小哥炒的。
走卖的零嘴都是可遇不可求,南馆便差七八名杂役分头去寻,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跟前。
雪白的糖霜包裹鲜红的山楂果,酸甜脆爽,格外诱人。
珠碧拈一颗本要塞进嘴里,可裂了的嘴角张大一点都疼得厉害,只好用唇齿细细嘬着,啃着,还要留神不让那酸溜溜的山楂肉碰到嘴角,吃得辛苦。
珠碧一边啃,一边趴在塌上上药,手臂上咬出的伤已被妥帖包扎好,便只剩后头那处疼得钻心的撕裂伤。
压得紧实的棉棒约中指粗细,在药泥里结结实实滚一圈,使之沾满碧绿莹莹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填进去。
这药膏实在蜇人,仿佛飞进了一百只蜜蜂似的,又痛又辣。
“不行……赶紧拔出去,我要痛死了……”珠碧难耐地扭着身体。
小九拉上被子盖好,道:“那不行,说好得留够半个时辰,一会儿也不能少。相公先休息罢,半个时辰后小的再帮您取出来。”
珠碧吐掉山楂核,气道:“你怎么不来试试!这玩意儿蛰得很,你让我怎么睡?”
小九吐吐舌头:“我又不卖皮肉,试他作甚么……”
“……”
“滚罢你!看见你就烦!”珠碧气急败坏地朝他扔了一颗山楂,出口破骂。
小九忙跳将起来,嘻嘻哈哈地接住那颗得来不易的珍宝,嬉笑地说:“谢相公赏!”后撒腿就跑。他终归还是个孩子,顽童心性,喜爱逞口舌之快,也就敢趁着珠碧爬不起来的时候作恶,平日里却油嘴滑舌如狗腿子一般鞍前马后,弄得珠碧早把要教训他的心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身后虽然蜇得火辣辣地疼,比起昨夜却好不少,珠碧又实在困了,迷迷糊糊竟抱着被角也睡过去了。
沦落风尘的人,即使身上再肮脏不齿,卑微下贱,内心却还有一块地方是干干净净的,放着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回忆,也就仅这一点模糊不清的回忆,便是珠碧十余年来欢场沉浮中唯一的寄托。
命如飘零蔓草,向来身不由己。
珠碧梦里的那颗歪脖子老槐树,被风卷得梭梭直响;树下有窸窣直叫的蛐蛐;还有私塾老先生教的那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切的一切,是珠碧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不知不觉,眼角便沁出了一颗泪珠,好梦正酣的人浑然不知。
哪有甚么人生来就是娼妓,不过是一个个可怜人命里坎坷,被歹人生生剥夺了原本享受着快乐的权利,卖入风尘泥沼之中,自此再不能脱身。
即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珠碧九岁被人拐卖进南馆,他的父亲原本是个落榜的书生,母亲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本来生活虽然清苦,一家三口却也其乐融融。
爹爹教他识文断字,六岁时便将他送去村里私塾跟着先生做学问,只盼着儿子好好用功,将来考取功名做了大官,一家人便跟着享福了。
可命运偏偏捉弄人,怪只怪他生的太好看,惹得歹人起歹念,大好前程便这样就葬送了。
珠碧不愿回想往年时光,徒增伤痛。这些年来他早已学会笑脸逢迎,收起真心逢场作戏,将一颗心用蛛丝缠裹起来,再不让人知晓。
而梦里的一切光景,也仅仅只在梦里。
珠碧一觉睡到了午饭后,却在床上赖着不愿起来,小九小跑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床边,手里还攥把炒瓜子,“相公,我方才不是去前院呢吗,你猜我看见了甚么?”
珠碧侧过身,用胳膊支撑起身子,拈过他手中几枚瓜子,放到唇边磕起来:“我怎么知道。”
小九也不卖关子,扔掉手中瓜子皮:“您昨日下午调教的那个少年,不是最后交到鸨爷那去了嘛,爷毒打了他一顿,还把他挂出去了,中午才把人抬进来呢。”
珠碧也吐掉瓜子皮:“哦?那他肯不肯从了?”
“从了呀,啧,昨夜那些人指定凶得很,把人整个都玩脱了形,惨噢。”
珠碧哼一声:“那小子不是挺能耐么,才一晚就认了?我还以为他真的宁死不屈呢。”
“爷还说了,他长得不赖,大有调弄的余地,以后就跟着您学了,从今天开始。没准等会儿爷就领他过来了。”
“……”
过了不久,鸨头果然领了人过来,畏畏缩缩跟在后头,活像一只刚破壳的秃毛鸭子。
珠碧挣扎着爬起来,虚弱地唤一声:“爹爹。”
鸨头坐在床边,摸上他清晰印着巴掌印的脸蛋:“听说昨夜王爷弄得你浑身是伤,真苦了我的珠碧了。”
珠碧顺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那爹爹把今日的场推掉好不好?奴家哪哪儿都好疼,真的经不住他们拨弄了…”
鸨头斩钉截铁道:“今晚可不行,罗老板早早定了的,请了好几个大贾要来。那伙人是各地有名的生意人,推不得。”
“那好罢…”
鸨头一笑:“这才是乖儿子。”转头将那少年扯过来,对珠碧道:“今日将这兔崽子弄乖觉了,往后便是咱南馆的人了,你手段多,往后还是你来带他。”
“是,珠碧知道了。”
交代完一切,鸨头便走了,珠碧脸上的谄媚笑容立马消失得无隐无踪。盯着那垂头丧气的少年,珠碧哟一声,刻薄地一笑:“这不是昨日宁死不屈的大丈夫么?怎么还活着呐?”
少年更觉羞愤欲死,没脸抬头看他了。他本想一死了之,可过了昨夜他才悲哀地发现,当一条人命卑贱到尘土里的时候,连支配自己生命的权利都不再有。
南馆门外的那棵树生得太过狰狞,他被绑在树杈上一夜了,而这一夜,便是用人间地狱来形容也不为过。
痛与羞辱交加,他哭,他求,可谁会怜惜他呢?
不会有人的。
一切的一切,每一瞬间,都是那样难熬。
他开始尝试咬舌自尽,剧痛袭来,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
可晨曦破晓,一束天光洒入昏暗的巷中,照在自己脸上,他才可悲地明白戏本说的咬舌自尽都是骗人的,人压根就咬不掉自己的舌头,更不可能失血而死。
他只能屈服,只能认输,他不能以这么可笑的死法死去。
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的罢……
南馆里的那些娼妓,不是活得很好么……
也许珠碧说得对,那便不再反抗了……
珠碧看他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尽了兴,便不再寻乐子了,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口问道:“南馆给你取名了么。”
少年摇摇头。
珠碧沉思片刻:“自今日起,你便叫云霜罢。”
少年并不答话,珠碧半晌得不来应答,心头火起,抓过床边方才喝茶的茶杯便扔过去,正中他肩头。
“不知道应吗!听不懂人话?”
少年本来浑身是伤头重脚轻,被砸得脚下趔趄,失了重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哭了。泪珠一串串掉落在地,似乎又觉得丢脸,双手掩着面,泪水却还是从指缝中流出来,不过半晌,压抑着痛哭起来。
自从进了南馆到今日,不过才十日的光阴,可这十日,却是把所有耻辱一应都尝尽了。
“……”
珠碧看他浑身是伤,瘦小的身躯好似一捏就能碎了。不由得便想起自己来。
“算了。你这一身伤的,我现在也教不了你甚么。”
“你回去罢,好好养伤,十日后来这里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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