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99)

作者:清淮晓色


皇帝问:“何事求见?”

四皇子刻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但他显然没有拿捏好其中的分寸,欲言又止的神情在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以至于皇帝面色阴沉下来。

见势不好,四皇子冷汗差点流下来,立刻道:“父皇,儿臣近日听说了一件事!”

他不敢再卖关子,急急忙忙道:“五弟暗中勾结清吏司叛逆,三月前,儿臣的属官亲眼看见五弟与清吏司叛逆刘煌密会,属官发现之后,暗中多次留心,仅仅三个月,五弟和刘煌会面多达七次,甚至今日午时才同刘煌见过面!”

皇帝淡淡道:“是么?”

他的态度显然不太正常,但无论皇子妃嫔、朝廷百官,就没有一个人敢用正常人的心思去揣摩面前这位皇帝,因此四皇子并未意识到不对。

皇帝只说了短短两个字而已,四皇子却吓得腿都软了,但他毕竟自幼长于宫廷,养气功夫很不错,表面上并不露怯,道:“儿臣不敢诓瞒父皇。”

四皇子又露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儿臣本不愿相信五弟和那叛逆当真有瓜葛,因此属官禀告时,儿臣犹豫许久,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儿臣听说……听说五弟今夜带了个女子悄悄入宫,未走神武门查验身份,直接藏进了长乐宫。”

皇子皇女、朝廷百官出入宫必须经神武门,查验身份方可入内。但江雪溪十多年来都是皇帝最为宠爱的皇子,风头无可比拟,他能有些特权是很正常的事,就连皇帝也不会对此过多计较。

然而四皇子言下之意,简直是字字毒辣,等同于直指江雪溪与叛逆勾结,私带逆贼入宫,有不臣之心。

倘若四皇子指控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死罪。

皇帝道:“那倒奇了,五皇子将人带进宫,总不会是敲锣打鼓带进来的,你怎么知道?”

这话说的很正常,但对于皇帝来说,他正常起来反而显得不正常,更令人心惊胆战。

四皇子显然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胸有成竹地想要回答,然而皇帝只想看戏,并不想听四皇子精心准备的答案,扬声道:“皇儿,你怎么说?”

屏风后足音轻响,江雪溪转过屏风,他稍稍垂首,面颊线条优柔秀丽,落在四皇子眼中却有如恶鬼。

在四皇子颤栗的目光中,江雪溪柔声道:“儿臣怎敢自专,只是奉父皇圣谕行事罢了。”

四皇子浑身颤抖,刹那间明白自己已经掉入了陷阱中,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惊惶的四皇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手道:“好!好!”

他转向江雪溪,称赞道:“有趣,有趣。皇儿,朕该赏你,你说,这蠢货该怎么处置?”

四皇子终于从惊惶之中回过神来,端正跪好,一边用力叩首一边求饶:“父皇恕罪,父皇恕罪,是五皇子刻意设计,是五皇子要害儿臣啊!”

皇帝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对了,大声点,再大声点。”

江雪溪微微侧首,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四皇子,心中暗暗摇头。

——钓了半天鱼,钓上来一条最蠢最没有威胁的,真是浪费了。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但他还是笑起来,浅红的唇角上扬,声音柔和如常道:“四哥的祸患,起于搬弄口舌,因此儿臣想,替四哥绝了祸患,也算成全一场兄弟情分。”

作者有话说:

本章断在这里最合适,明晚十点前更新四千字,鞠躬。

第64章 64 谒金门(十八)

◎——客套的,有礼的,毫无破绽的。◎

这场夜雪一直下到了清晨。

待景昀走出殿门, 殿阶下的雪已经没过了一层台阶。长乐宫庭院内积起了厚厚的白雪,左右殿阶下的数棵白梅正绽,雪重压低枝头,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何处是雪, 何处是梅。

宫女捧来一条白狐皮斗篷,为景昀披上。

斗篷崭新,上面缀着丝绦米珠, 明显是女子式样,景昀目光在丝绦上多停了两秒,宫女已经笑道:“昨夜下雪了,奴婢们到长乐宫库房中取了件御赐的新斗篷,连夜给姑娘改的,只是御赐衣物多半是按着殿下身量做的, 奴婢们行事仓促, 哪里改的不好, 还请姑娘恕罪。”

景昀认真看了这位宫女一眼,她记得对方叫做淑慎,是侧殿服侍她的宫女之首,于是认真道:“多谢你们,实在辛苦了。”

她在幻境里身无分文, 连醒来时穿的那身沾湿的衣裳都被长乐宫宫人取走打理了,实在拿不出东西表示谢意, 只能嘴上说句感谢。

淑慎一愣, 旋即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这是奴婢们该做的。”

她又提醒景昀:“姑娘想走走路, 便在廊下走, 殿下最喜欢赏雪, 庭院里这片雪历来不准旁人踩踏。”

景昀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而后问:“殿下现在起身了吗?”

淑慎道:“奴婢不知,姑娘若是想见殿下,请稍等片刻,奴婢遣人去通传一声。”

派去正殿的小宫女很快折返回来,对景昀道:“殿下请姑娘过去。”

江雪溪坐在正殿檐下。

天很冷,他只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檀红外袍,一手支颐,目光投向檐外,不知是看宫墙上堆积的白雪,还是看宫墙外悠远的碧空。

一旁红泥炉上煮着茶,袅袅烟雾升腾而起,江雪溪秀美的侧脸在遮蔽的烟雾中渐渐模糊。

他闻声转过头来,眼神空洞而冷淡,但很快,江雪溪乌鸦鸦的长睫垂下又抬起,眼底已经盈满了柔和虚假的笑意。

“玄真姑娘。”他温声道,“起的好早。”

江雪溪指指身旁的椅子,朝景昀示意。

景昀在他身旁落座,道:“殿下才是早起的那个,昨夜四更天才归,现在卯时末,就已经起身了。”

江雪溪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昨夜回宫,根本没有睡下,又何来早起之说呢?”

景昀讶异地看向他,果然注意到江雪溪冰白的面容上有极其浅淡,近乎于无的倦色。

不待景昀发问,江雪溪已然曼声吟道:“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

他朝檐外探出手,雪已经快要停了,几片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停在他掌心,转眼间化成了水珠,消散殆尽。

江雪溪凝视着掌心消散的水珠,神情似乎有些惋惜。

他收回手,怅然道:“让你见笑了,我很喜欢雪,可惜一年到头,也只有短短几日能看上一眼。”

景昀道:“我也很喜欢雪。”

江雪溪转头对她微笑,柔若春风,但落在景昀眼里,那笑容仍然无比虚假。

师兄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江雪溪微笑道:“好巧。”

景昀怅然道:“不巧,我喜欢雪,是因为我师兄很喜欢,他名字里也有个雪字。”

江雪溪讶异道:“是么?”

景昀凝望着庭中大雪压枝的白梅,静静道:“从前……”

她的话音突然停住,道:“抱歉,我走神了。”

江雪溪的笑容完美无缺,仿佛用上好的画笔细细描绘而成的一幅面具,从始至终毫无改变。

“无妨。”他轻轻地,略带惆怅地道,“玄真姑娘师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啊。”景昀轻声道,“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待我好的人了。”

江雪溪问道:“那么你既然知道去何处寻找他,又为何不立刻动身呢?”

景昀平静说道:“他不记得我了。”

江雪溪有刹那间的错愕。

因为他留意到,景昀眼底有泪光一闪而过。

江雪溪忽然低下头,按住了心口,轻轻喘息。

他面色本来白如冰雪,现在更是不见丝毫血色。景昀立刻变色:“殿下?”

守在不远处的宫人侍从们纷纷涌来,江雪溪仍然低着头,抬起一只手摆了摆,掌心向内,是个制止的动作。

侍从们犹疑地止住脚步,景昀却已经起身来到他身旁,江雪溪抬首,对她勉力一笑:“我没事,可能是昨夜未曾休息,胸口有些滞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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