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98)
作者:清淮晓色
在江雪溪听得不耐烦之前,长风终于说出了与江雪溪所想一致的推论。
——“第三种可能,她是有备而来,蓄意接近殿下的。”
江雪溪正是这样想的。
他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倘若他曾经见过景昀,绝不至于想不起来。
所以,那种似曾相识、异常熟悉的心悸,在江雪溪心里就显得极其可疑了。
他年幼时得到皇帝偏爱,皇帝多次称赞此子肖父,更不用说他至今未曾出宫开府,宫内外屡有传言,说皇帝有意立五皇子为储君。
江雪溪的兄弟并不少,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中,有很多人同样对那把储君的椅子跃跃欲试。从小到大,江雪溪不知面对过多少花样翻新的明刀暗箭,以至于见到景昀的时候,他立刻生出了浓重的警惕。
但江雪溪想不明白,倘若这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谋划,对方用了什么手段影响他的心智,令他觉得景昀异常熟悉。
种种疑虑自他心头一掠而过,江雪溪垂眸,暂时敛去纷乱的思索,道:“我听说九皇子母家,请了修行者做客卿,你派人去宫外问一问静虚,看有什么术法能不知不觉影响人的心智。”
长风犹豫道:“殿下,如果她确实有问题,您把她放在长乐宫中,会否太危险了。”
江雪溪唇角的笑意幽冷:“皇宫大阵没有反应,她没有修为在身,身手再好,在宫中也无法兴风作浪。何况......我也很好奇,倘若她真的是我那些兄弟派来的,她要做什么。”
“把本宁殿那两个调回来,暗中盯着东侧殿,她的眼睛可能有些不好,但身手很好,尽量趁夜观察东侧殿动静,别让她察觉到,另外多派几个好手,在后殿洒扫,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但要确保如果图穷匕见,长乐宫能够制住她。”
“眼睛不好?”长风诧异道,“奴才竟没看出来。”
江雪溪解释道:“你没有近身仔细观察,她的眼睛从前或许受过伤,看东西偶尔会慢一点,像是不习惯用眼睛视物。”
长风这才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对了。”江雪溪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开了口。
长风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吩咐,立刻竖起耳朵,却听江雪溪道,“我去东侧殿时,见那里的摆设旧了,许是久不住人的缘故,未免失礼,你记得告诉姚姑姑,让她开了库房,将侧殿的摆设重新换过。”
“还有,宫女准备的衣裳,应该是临时取来的成衣,我记得长乐宫还有些珠光锦,放着也是放着,取出来尽数裁制了吧。”
长风再度欲言又止。
第63章 63 谒金门(十七)
◎“师兄啊!”◎
当夜景昀睡得很早。
这具没有修为的身体太脆弱, 也太容易疲惫。先在冰天雪地中几乎冻死,又艰难跋涉至齐都城内,还和江雪溪的护卫动了手, 确实到了极限。
江雪溪还没有回来, 据宫人说,五皇子面圣时,如果正巧遇上皇帝设宴寻欢, 往往会留他下来,即使通宵未归也不奇怪。
景昀思忖片刻,觉得以师兄的城府,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折戟沉沙,于是放心地躺下了。
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半点担忧。这个幻境的用意景昀尚未弄明白, 一时间无从猜测未来的情节走向。所以睡下之前, 她照例挑了两个宫女, 从她们口中套了套话,大致弄清楚宫中各处宫殿的位置,以及宫中禁卫的巡逻路线。
景昀行事一向未虑胜,先虑败。尽管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败,却永远会事先留下后手。如今她身在宫中, 所设想的最坏情况,是江雪溪出了事, 而她必须先从宣政殿救走师兄, 然后逃离皇宫。
她现在身上没有半点灵力, 但皇宫中却是实打实有真的修行者坐镇, 这个任务并不容易。景昀细细思忖, 反复斟酌, 发现她或许有可能将江雪溪从宣政殿救出来,但是带着他从宫中脱身几乎全无可能。
无法离开皇宫,意味着一旦皇宫里坐镇的高阶修行者出手,景昀和江雪溪注定凶多吉少。
景昀禁不住长叹一声:“师兄啊!”
你这幻境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帐外宫女闻声询问:“姑娘?”
景昀:“没什么。”
可能是睡前精神不济,景昀皱眉思索半晌不得其法,直到昏昏沉沉快要入睡时,忽然豁然开朗。
——既然她有把握进入宣政殿,那直接挟持皇帝离宫岂不更简单?
皇宫里确实有皇帝招揽的修行者,但高阶修行者自有傲气,绝不会时时刻刻都守在皇帝身边看他寻欢作乐,至于能放下面子效仿侍从时时跟随的修行者,定然没有多大能耐,不足为患。
她又将计划从头到尾细细思索一遍,决定明日问过江雪溪细节,再进一步谋划,于是很放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景昀许久不曾睡过了。
她睡得很深,梦境黑沉,等她从梦中醒来时,惊觉窗外月色偏斜,朦胧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帐外有守夜的宫女,景昀并不想惊动她们,拥着被子悄无声息坐起来定睛细看,忽然意识到,这是地面堆积的雪。
齐宫之中,下雪了。
江雪溪面圣时,正撞见皇帝游戏。
他还站在殿门外殿阶之上,就已经听见殿内传来狂笑和哭叫交织的声音。殿外侍从面白如纸战战兢兢,一见江雪溪过来,为首的侍从首领先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哈腰请他稍待,进殿通报去了。
偌大殿内空空荡荡,连最简单的陈设也没有,殿中鲜血横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殿内。数名侍从与美人正惊惶奔逃,见皇帝停住脚步,慌忙扑通跪倒,个个抖若筛糠。
皇帝手提两把长剑,剑锋上鲜血不断滴落。
见江雪溪进殿,皇帝喘了口气,也不问江雪溪为何而来,抬手抛来一把剑,笑道:“皇儿,来。”
江雪溪稳稳接住了那把剑,剑锋上流淌的几滴鲜血溅到了他雪白的面颊上,他双手捧剑,眼梢极轻地扬起,目光从皇帝泛红的眼底一掠而过,只做不知,低头道:“父皇,儿臣前来请罪。”
“哦?”皇帝眯起眼,意味深长道,“请什么罪?”
江雪溪道:“儿臣今日带了个女子回宫。”
皇帝半是新奇半是玩味地挑起眉:“起了心思?”
他脸上没有任何惊异或恼怒的神情,显然在江雪溪前来禀告之前,已经得知了这件事。
江雪溪面不改色,笑道:“有些意思。”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你也到了思慕少艾的年纪,是朕疏忽了。”
他忽而握住江雪溪的手臂,拉着他大步走到跪倒的美人们面前,兴致勃勃道:“你觉得哪个顺眼,朕现在就赐给你。”
那些美人们抖得更厉害了。
江雪溪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们身上驻留片刻,笑道:“父皇看不看戏?”
皇帝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什么戏?”
江雪溪唇角微扬:“请父皇稍待片刻,唱戏的人就到了。”
皇帝若有所思,点头道:“哦?又是哪个蠢东西,让朕猜猜,老四、老七,还是老九?”
江雪溪微笑道:“儿臣也不知唱戏的是谁——不过,父皇不觉得这样更有趣吗?”
皇帝大笑道:“有道理。”
他顺手拂落案上一只雪瓷瓷瓶,落地清响化作齑粉,侍从首领慌慌张张进来,只听皇帝吩咐:“把她们都扔出去,殿里打扫干净,别误了朕看戏。”
侍从首领立刻应声,那些美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叩首退了出去。
不出一刻钟,便有侍从在外通传:“皇上,四皇子求见。”
皇帝瞥了一眼江雪溪,江雪溪已经垂下头去,含笑道:“儿臣先行退避,父皇恕罪。”
“去吧。”
江雪溪转入屏风之后,只见灯烛映亮殿门口拖出的长影,四皇子快步而入,拜倒道:“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