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211)
作者:清淮晓色
她分明一句话也没有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
——那又如何?
慕容灼自幼长于深宫,她身上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却绝不愚蠢。
看见天君眼底盈盈的笑意那一刻,她从未如此深刻地明白少师与储君对天君的忌惮抗拒所从何来。
她眼底有笑,笑意却并不真实。
笑意之下,是一种极致的漠然。
在死亡面前,这种漠然甚至比喜悦还要可怕。
于是慕容灼心底升起了一片更深重的阴影。
那片阴影仍然名为恐惧,却不是对天君的恐惧,而是来自于另一个突如其来的猜测。
天君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无非就是用她来制衡少君,或者说威胁少君。
神祇一念可动天地,眨眼间便可来去万里。
那为什么天君出现在这里,并未立刻带走她,反而不急不缓留在此处?
慕容灼眼睫微垂,注意到天君衣裙间金色的神血仍然不住滴落,心念微动,意识到天君此刻的情形怕是非常不好。
那天君就更不该在此处虚耗时间。
除非天君离去与否,并不重要。
慕容灼得出了结论。
——天君颓势已显,无力回天,来到这里就是要用慕容灼作为筹码,争得一点扭转局势的希望。
以天君的地位,倘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何须亲自前来。
而她只要来到这里,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慕容灼长睫剧烈颤抖,闭上双眼。
她知道少师一定有手段探知她的行动,就连深夜中慕容灼和衣坐起,他都能及时赶回来,更遑论此刻天君长驱直入,已经将她握在了掌心。
“少师呢。”慕容灼忽然睁开眼。
她看向天君,勉力压住微颤的尾音:“少师在哪里?”
天君笑起来。
少君和储君都不大吝惜展现自己的笑容,天君也是如此。但慕容灼在她的笑容之下看不到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依循过往的习惯,露出一个笑来。
“那孽子现在应当还活着,不过他既然牵挂着你,未必能活太久。”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用,因为灵犀契没有断开,少君当然还活着。
但从天君意味深长的语气来看,少君此刻的处境应该不会太好。
天君看着慕容灼竭力镇定的神情,笑意微敛。
她的神力如水般飞快地流逝,随着汨汨流淌的神血一并消失。这等重创当然不是那两个孽障能够做到的,而是在她夺得这具身体时,另一半自己留下的沉疴旧伤,又在这些时日仙界的变故中再次催化,故而让她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倘若不是她险险胜出,那么这具神体乃至神魂,都会一同毁灭殆尽。
天君的心情变得不太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很不喜欢另一半的自己。
可惜的是,子女也好、枕边人也好、仙界无数臣僚也好,都更认同对方的理念。
此刻那双孽障怕是还困在自己留下的阵法之中。
那孽子必然能感应到他妻子的处境,道心散乱之下,未必能活着离开。
天君漠然想着:若是他们死了,仙界一片混乱,正是自己的生机所在;若是他们未死,自己仍有遮蔽他们耳目的方法。
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灼身上,眉梢微扬。
那双孽障身为她的儿女,却既多情又仁慈,怎堪执掌仙界,垂范世间。
或许是因为他们由另一半的自己教养而成,所以将那些毫无价值的品质全然继承下来的缘故?
天君的眉梢挑起又落下。
她伸出手,摘下了慕容灼颈间的一枚吊坠。
那枚吊坠在她的手心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慢慢开始变幻形状,最终化作了一片金红的羽毛。
羽毛末端朱红一点,煞是好看,又无比奇异。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天君愉快道,“这是凤凰原身心口正中的那片羽毛,是凤凰结侣时交付出去的珍贵之物——因为拔下时,这片羽毛的末端,往往沾染着凤凰的心头血,因此凝聚有极强的力量。”
“不过我将他们困在那里,可不只是为了这片羽毛。”
天君抬起手,点上慕容灼眉心。
“别动。”天君温声笑道,“乱动会死的。”
无与伦比的剧痛席卷了慕容灼。
她的神魂仿佛被一把利刃硬生生劈开,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的神魂。
慕容灼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尖锐的惨呼。
天君平静道:“安分些,我说过,会死的。”
——就在慕容灼试图挣扎避开神魂束缚的那一刻,一种难以描摹的痛苦席卷了她的神魂,甚至胜过原先的痛苦千百倍。
话虽如此,天君却并未直接动用神力镇压。
慕容灼明白,那是因为自己所受的每一分痛苦,少师都能察觉,并且扰乱他的心神。
她攥紧双手,短暂权衡,颤声道:“住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天君闻言居然住了手。
“那孽子倒还真是面面俱到,在你的神魂上也下了防护之术,找起来的确有些麻烦。”天君道,“你若是如实交代,我自然不会杀你——说吧,他为你准备的退路是什么?”
慕容灼颤声道:“什么?”
天君道:“倘若他死了,你该怎么办?他有没有告诉过你?”
慕容灼勉强令自己平静下来,道:“他和我说过,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要我舍弃现在这具身体,暂时先保住神魂。”
天君确认慕容灼没有说谎:“继续说。”
慕容灼道:“他留给我一件仙器。”
天君问:“在哪里?”
慕容灼指了指她手中的凤羽。
天君秀眉微蹙,旋即松开:“羽化保住神魂,以待来日么?倒是个好主意,不过……”
慕容灼颤声道:“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我怕。”
二人身侧不远处,入目尽是无尽的金色火焰。
慕容灼此刻为天君所制,距那火焰只有不足半尺,虽然知道天君不会立刻将她扔进去,但悬在火焰旁,还是极令人恐惧。
天君低眉望着手中的凤羽,若有所思。
羽化一途还是太过凶险,她不信慕容灼手中只有这一条退路。
她皱眉思忖。
慕容灼忽然喷出一口血来。
天君微惊,将慕容灼放了下来,神识一动,望着慕容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
灵犀契开始动荡了。
如果不是结契双方要解除契约,那么这样剧烈的动荡往往意味着其中一方受了重伤,极为危险。
但也只是动荡,灵犀契不会共享伤害。
那么慕容灼吐出这一口血,除了心神大乱、悲痛至极,没有别的解释。
“我就说多情是很麻烦的。”天君摇头。
下一刻,她面色骤变。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天君重伤行路已久,又因惊诧而略微放松的这一刻,慕容灼终于等到了她最想要的、稍纵即逝的时机。
就在这一瞬,天君对她行动的限制终于出现了极短的空白。
慕容灼想也没想,因为思考可能会被天君察觉到,更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就此反复斟酌。
她只做了一个动作。
她的身体朝后倒去,落入无边的火焰当中。
慕容灼落入火中的那一刹,烈焰尽数熄灭,须臾间无边无际的金色火焰消弭无踪,倘若抬首打量四周,就会看到所见之处绵延的山林已经变得低矮,化作平地,地面向下沉降了足有尺余。
但依旧来不及了。
凤凰离火寻常仙人触之即死,更遑论慕容灼仍未飞升。
天君面色终于变了。
不是因为慕容灼。
而是因为她听见天穹之上,传来一声无比凄厉、仿佛啼血般的清鸣。
天君毫不迟疑,转身就走。
她的身形好像化作了一阵清风,一片虚无,顷刻间消散无踪。
片刻间,天边云开雾散,光芒乍泄,云层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