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春风一度后(92)

作者:晓月残


天际渐明的亮光将他一寸寸照亮。

那是一个与寻常人长得不太一样,但却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的孩子。绸缎般丝滑的雪发, 蜜糖般深色的肌肤, 还有一双红宝石般、映着朝阳闪闪发亮的赤色眸子。

哪怕身上只一件有些脏兮兮、还湿透了的粗布短褂, 也掩不住小孩儿那种异于常人的、近乎诡异的漂亮。

可是如此漂亮、漂亮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宝贝,映衬他的背景, 却是一片大火焚烧后的黑色废墟。

小孩儿慢慢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身子却突然失去平衡。脚下一滑, 便从墙头叽里咕噜地滚落下去, 再爬起来时,已经成了一个满身黑灰的小泥人。

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跪在废墟中又满是哭腔地唤了几声, 似是终于接受现实地堆坐下来。

片刻后, 他开始疯狂抠挖自己面前的废墟。

挖到地面后他立刻站起身,跑到另一个地方, 继续疯狂抠挖。

如此十几次后, 十指指尖已经泥血一团的小孩儿终于按捺不住地嚎啕大哭:“爹——!爹你在哪啊?笑笑好怕!爹——!”

他只喊爹, 是因为他没有娘。

小孩儿的娘亲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不在了。听爹说是染了病,没熬过去。

那时候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染了病, 很多人都病死了,活下来的人都留下了奇怪的后遗症:皮肤变黑、头发变白、眼睛变红,很多人的身上还留有烂疮。

爹说感谢上苍垂怜,没把笑笑跟他娘一起从他身边夺走。虽然肤色发色瞳色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没关系,他的笑笑还是这么漂亮、可爱。

那场大疫过后,幸存下来的明家村人继续他们相亲相爱的生活。小家庭的残缺,让他们这个大家庭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为牢固。即便染过病的人在染病初期会出现失智和暴力倾向,其他人也不会怀恨在心,更不会因为染病者容貌的异变而认为他们不再是自己同类。

那些世人眼中的“异端”、“魔族”,在明家村人的眼中,不过是生了病、留下点后遗症,完全不影响他们“亲人”、“家人”的身份。

可是只有明家村人这么想是不行的。

掌管稻城的蜀山不这么想。

是时的蜀山掌门贾仁,立志要让蜀山治域内无一魔族。

于是当巡游的蜀山弟子发现这座人魔相亲相爱的明家村、他们要“斩妖除魔”却被那些“被迷惑了心智”的人族拼死阻拦时,屠村就成了必然。

小孩儿被爹爹抱着,在天际犹如被鲜血染红的晚霞中一路狂奔。

在跑到村外那条水面被红藻覆盖、水深刚过成年人膝盖的小河时,爹爹猛然停下,将小孩浸入河中,折了一根麦秆塞进他手中。

记忆中有关爹爹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隔着摇动的河面,爹爹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温柔地告诉他:

“笑笑,爹和娘爱你。”

虽然寒冬腊月的冰冷河水可以轻易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但对“大病得愈”的小孩儿却没什么作用。只要他聚精会神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便会有丝丝缕缕的什么东西仿佛听到召唤般地回应他,为他温暖小小的身体。

只是后来小孩儿累了,再凝不起精神,便突然觉得入夜后的河水好黑、好冷、好可怕。

他再也忍不了了,叼着麦秆偷偷从河里冒出一颗头来,瞧着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鱼肚白,心想着这也算是爹爹说的“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了,便急不可耐地爬上岸,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子——

不想目之所及,全是灰烬。

他的家没了。

他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小孩儿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刚刚五岁的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小孩儿突然停下来,侧耳细听。

有另一道哭声。

他愣了愣,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循着那道细微的哭声跌跌撞撞地寻找。

片刻后,小孩儿盯着那传出响亮哭声的井口,心脏嘣嘣跳着慢慢靠过去,探头——沉入井中的水桶里,竟然有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小孩儿愣了愣,急忙绕到转把处,使尽吃奶的劲儿,努力把水桶摇上来,将小婴儿从水桶中抱出。

小婴儿白白嫩嫩的,头顶的毛儿还没长出几根,抱在怀里软软的、暖暖的,煞是可爱。

就连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模样,小孩儿都觉得可爱极了。

终于,有人在一片绝望的死寂中回应他了。

“你是谁家新生的小娃娃,嗯?”小孩儿抱着比他更小的小孩儿靠着井边坐下来,满目温柔地用手指尖轻轻戳他嫩滑的小脸蛋儿。

小婴儿转头“啊呜”一口就叼住了小孩儿的手指。

刚刚抱出小婴儿时,小孩儿手上的泥基本已经被桶上带出的井水冲洗下去了,可血还没止。

“哎!脏。”小孩儿抽出手指,结果引得小婴儿立刻嚎啕大哭,比之前哭得还凶。

小孩儿慌乱无措一阵,将手指头放进自己嘴里裹了裹,把血水都裹干净,吐出去,见指尖没什么血了,又“喂”给小婴儿。

小婴儿用还没长出乳牙的牙床用力“咬”他的手指。

“哎!”小孩儿被咬痛了,下意识地想抽出手指。但转瞬,他反应过来,许是小婴儿饿了。

动物的血能吃,那……人的血应该也可以吧?小孩儿想。毕竟他又没有奶。更没有别的东西能喂小婴儿。

小婴儿的食欲超乎他的想象。小孩儿本身在“大病得愈”后,伤口又愈合得很快。他只能不断咬破自己的手指,喂小婴儿自己的血。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的时候,小孩儿是被痛醒的——怀里的小婴儿在用力咬他的手指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肉咬下来。

小孩儿躲了几次,发现小婴儿是真的不满足只吮吸他手指尖儿冒出的血了。

他想也是,就手指尖渗出的那点儿血,怎么够喂一个小孩儿呢?人不能光喝水不吃饭啊。

于是他便放任小婴儿咬自己的手指。

可小婴儿再怎么用力,没有牙也咬不下来。眼看小婴儿又开始嚎啕大哭,小孩儿狠了狠心,自己从小臂上撕下一块皮肉来,嚼碎了,嘴对嘴地给小婴儿喂过去。

小婴儿吃饱喝足,安心地睡了。小孩儿舔了舔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处,捧了口冰得拔牙、漂浮着灰烬的井水咽下肚,忍着饿闭上眼继续睡觉。

第三天的时候,小婴儿哭得厉害。一直哭,哭个不停。小孩儿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给他喂血喂肉。哪怕自己的小臂已经被撕咬得森然见骨。

第四天的时候,小孩儿终于明白过来,小婴儿昨天哭得凶,是因为生“病”了,今天不怎么哭了,是因为“病”好了。“病”好后的小婴儿跟自己一样,也变成了蜜糖色的皮肤和红色的眼睛。头顶的软毛还太稀疏,看不出来明确的颜色,但应该也是白的跑不了。

想到村里那么多人都没能熬过这个“病”,包括他的娘亲,小孩儿不禁心底一阵后怕——

他差点就要失去这地狱里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他把伤口咬得更深、撕下更多的血肉,一个劲儿地喂给小婴儿,咧开沾满血迹的唇瓣虚弱地笑着:“多吃点,再多吃点……哥哥不会让你死的。哥哥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哥哥不能没有你……

第五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婴儿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小孩儿极为费力地挣扎着睁眼,可是努力半天,也只睁开一条缝隙,眼皮便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他放弃了睁眼,准备抬胳膊咬伤口、撕肉。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连手指尖都不肯动一下。

小婴儿哭得愈发凶了。

小孩儿在心里焦急地应着:别哭别哭,哥哥这就喂你。马上。

可不管他心里多急,身体就是不肯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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