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130)
作者:韫枝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你再哭?你再哭,我便真要用鞭子抽你了!我抽死你这个不孝子!抽死你这个扫把星!”
“不孝子!!”
“扫把星!!!”
啪!啪!啪!!
冷冰冰的天。
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让他的意识既模糊,又清醒。
他不姓沈,他姓兰。
他不叫沈兰蘅,他单名兰蘅。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沈兰蘅?沈……沈兰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轻缓柔婉,似是自天际悠远而来,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
郦酥衣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对方僵硬地握着手中毛笔,并未回应。不知想起来什么,他后背挺得笔直,手上动作亦僵硬着,迟迟未曾落笔。
浓墨啪嗒、啪嗒……
身前之人神思混沌,面上神色万分痛苦,似乎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梦魇。
见状,郦酥衣也觉得骇人。
她企图去唤醒他。
“沈兰蘅,沈兰蘅?”
“沈——”
男人面上一阵抽搐,猛地回神。
不等郦酥衣反应,对方竟一下撂了笔。笔尖的浓墨就这般溅射,染上那已一片污秽的宣纸与素袍。
少女只觉得身前一缕兰香,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她尚未回神,整个人已被对方猛地一拽、拢入怀中。
她身形本就娇小。
沈兰蘅的力却极大,将她搂得极紧,似乎在怕她跑掉。
她一时难以换气。
始料未及,少女下意识地拍打他后背。
“兰蘅,沈兰蘅?”
身前之人此番模样,还是在上次途径漠水时,见状,郦酥衣的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惊惶。
她尽量不去惊扰他,又尽量将他自“梦魇”之中唤醒。
“沈兰蘅,你怎么了?沈——唔……”
男人忽然俯身,将她吻住。
不过瞬时,郦酥衣口中充盈满一阵茶香。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拂面,紧接着便是他微凉的唇齿。对方吻意很深,直将她的后腰抵靠在那不高不矮的桌案旁。他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将身后的光影尽数遮挡住。
郦酥衣愈发难以唤气。
“沈……沈兰蘅……唔……”
他的吻,向来都带着几分压迫,几分掠夺。
不过少时,郦酥衣已然能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唇齿,在悄然生烫。
对方捏着她的下巴,深入。
如同一只小兽,用锋利的齿尖啮咬过她的唇舌。
郦酥衣确信——沈兰蘅就是属狗的。
她的口齿发疼,甚至还嗅到了几分血腥之气。
少女不由得反抗:“沈兰蘅,你咬得我疼了……沈、沈兰蘅,你——放开我!!”
双手猛地一推,这一回她使出了浑身十二分的劲。男人不备,就这般被她所推开,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一声闷响。
他的后背摔在墙上。
帐内未燃灯。
偌大的军帐之内,只余下些许和煦的日光。
日影漫漫,笼罩在男人面庞上。他紧抿着发白的唇,面色亦是灰败不堪。他就这般失魂落魄了少时,忽然抬起头来。原本一双凤眸精细美艳,此刻眼底竟浮现出斑斑泪影。
他眼尾微红,面色却发白,更像是一头小兽。
乌发披散在他身后,沈兰蘅抬起头。
“郦酥衣,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停顿了下,终是道:“如果有一日,我突然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似乎未料到他会如此发问。
郦酥衣一怔神,望向对方的两眼,一时变得混沌朦胧。
春风进帐,将那略微厚实的帐帘拂动得呼啦啦作响。
便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唤:
“二爷,二——”
是魏恪。
见有外人进来,郦酥衣赶忙趁着沈兰蘅微愣之际,朝一侧侧身,脱离了对方的掌控。
对方步履匆匆,并未料想到郦酥衣也在帐中。走进来时,恰好见主子撒开了自家夫人,瞧二人面上生绯,他便知晓自己此番进来的很不是时候。
只可惜如今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魏恪只好面露尴尬之色,朝郦酥衣咧了咧嘴:“见……见过夫人。”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郦酥衣便知对方是有要事要禀。她也并未为难这一忠心的忠仆,略微颔首,也朝他点了点头。
魏恪正色,同“沈顷”禀报。
先前沈顷曾同魏恪叮嘱过,前来禀报事宜,尤其是有关通阳城大小事宜时,不必刻意避讳着夫人。魏恪听着自家主子的话,便也并未避讳着郦酥衣,径直同那桌案前的一袭雪衣之人道:
“二爷,听着您的话,属下特意留派了人手去关注通阳城那边的动静。有眼线传回消息——便就在前几日,智圆大师离京,竟来到了这通阳城中,传授教法。”
智圆。
郦酥衣下意识抬头。
“你是说,智圆大师也来了?”
魏恪:“正是。”
智圆道法颇深,从不轻易出山,既出山,想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郦酥衣忽然心跳飞快。
她眼见着,当听到那一句“智圆大师”时,沈兰蘅的神色似乎变了一变。
他有几分抗拒。
将脸转到一边去,不再听魏恪的话,也不再理会郦酥衣。
日头一天天回暖,郦酥衣的肚子,也一日较一日大了起来。
她妥帖地将沈兰蘅那份“手书”誊抄了一遍,又用自己的话,将沈兰蘅那些胡言乱语简单概括了一遍。
待沈顷醒来,她将手信与智圆大师前来通阳城的消息一同呈至对方面前。
晨光朦胧一层,笼罩在男人眉眼之上。他神色缓缓,目光寸寸落下。
“兰雪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