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129)

作者:韫枝


“吱呀”一声门响,隔绝了男人所有的念想。寂静无比的灶房中,只余些许柴火燃烬后的焦灼气息。

苏墨寅面色灰败。

当她来到沈顷帐中时,对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魏恪自西疆带来的书。

帐口掀开,扑面一道熟悉的馨香。

桌边那一袭雪衣之人抬起头,只见少女步履平缓,掀帘而来。

她身后,暖融融的金芒散射着和煦的光,金灿灿一层落下,落在她清丽的衣肩上。

沈顷放下书卷,温声:“衣衣。”

“郎君,”郦酥衣走过来,问,“您看得如何了?”

此次魏恪自通阳城归来,总计带回了三十六本书卷。

沈顷道:“约莫看了有二十卷了。”

还剩下大约一半。

郦酥衣走至桌前,站在男人对面,纤柔的手指翻开其中一本。

殊不知,便就在她右手翻过其中一页时,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忽然变了神色。

他眸间情绪微变。

再抬眼时,身前依旧是馨雅似花的香气,以及飘忽入帘的、满室的春光。

书香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混杂在一起,直教人一阵心旷神怡。

郦酥衣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少女捧着书卷,翻看了少时,忽然攥住他的手道:“这些书卷之上的奇闻异事虽多,却未有只言片语有关那年幻日之事。也不知双生子之事乃前一人杜撰,还是有人故意在捂嘴、抹杀当年那件事所留下的痕迹。”

她言语缓缓,说罢,刻意候了片刻,却迟迟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

郦酥衣不禁抬起头望去。

身前是一沓沓书卷,堆积成小小的山包。

那人正坐在“山包”之后,此刻却并未垂首翻读,那一双眼反而是透过沓沓书本,落在郦酥衣身上。

他目光定定,凝望着她白皙清艳的脸颊。

郦酥衣下意识:“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的手正搭在男人手背上,话音刚落,又被对方反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凉。

郦酥衣这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身前这具躯壳里,又换了另一个灵魂。

沈顷不会用满带着占有的眼神去看她。

沈兰蘅攥着她的手,追问:“你适才在说什么,什么是当年幻日之事,什么又是双生子?”

说这话时,男人手上力道并未松,郦酥衣下意识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视手背上的温热,同他讲述了一遍当年之事。

严格来说,是话本上的“当年之事”。

便就在提起兰夫人时,郦酥衣敏锐地捕捉到——沈兰蘅的神色似是微微一变。

她挺直了上半身。

“你还记得兰夫人?”

春风略急,轻轻吹动帐帘,几许阳光就这般照射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就在她追问的这一刻,沈兰蘅面色竟白了一白。

那一双清澈美艳的凤眸之中,似有情绪汹涌起来。

雪衣之人顿了一顿,须臾,不答反问:“你问的可是兰雪衣。”

兰雪衣?

郦酥衣眉心微颦,道:“这是何人?”

春风温中带寒,将他的眼帘掀了一掀。沈兰蘅鸦睫微动,声音平缓:“她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似有一道明白的电光,就此劈向郦酥衣的脑海。

少女面色煞白,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沈兰蘅,你还有关乎兰夫人的记忆?”

男人神色恹恹,极为不耐地点了点头。

郦酥衣赶忙取来纸笔,欲记录。

“你还记得些什么?”

沈兰蘅皱眉:“怎么还要写下来。”

“一手资料,”少女微抬下巴,日光落在郦酥衣面颊上,衬得她一双眼分外明亮,“带你‘昏睡’后,我要将这些给沈顷看的。”

提起来沈顷,他明显面色不悦。见沈兰蘅便要拒绝,郦酥衣上前蛊惑道:

“你难道不想查清当年真相么?”

当年真相……

沈兰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刺骨的冰水。

凌冽寒冬,冰水冻得让人手脚僵硬。那些冷水窜入他的口鼻,毫无防备地,又倒灌入他的喉舌、胃腹……

男人手指攥紧,于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背的青筋隐隐暴出。

片刻后,他紧咬着牙关,干脆利落道:“不愿。”

他根本不愿探查出当年真相,那些真相之余他根本不甚重要,换句话讲,沈兰蘅不愿再回想有关当年的一分一毫。

此时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忽然有几分头疼。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面对郦酥衣时,起了“逃离”的念想。

便就在他该冷冰冰拒绝时,男人抬起眼,望入那一张神色沮丧的脸。

只一瞬,落在沈兰蘅唇角边的话语就这般顿住。

锋利的语气碎裂,他微垂下眼帘,睫羽翕动着,瞧向她的面庞、她双肩、她的脖颈。

她看上去很失落。

敛目垂容,是他不想看到的神色。

少女低垂着脑袋,只道了声“好”后,便将眼前书籍一本本妥帖收拾起来。她的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几分青白之色。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身后之人忽尔道:“等等。”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郦酥衣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动,男人雪白的衣袂轻扬着。他披散着乌发,身前拂来一阵清雅的兰花香。一瞬之间,郦酥衣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当作是沈顷。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沈兰蘅的刻意模仿。

郦酥衣只觉得,二人之间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他声音缓缓,纵容道:“酥衣,把纸笔给我。”

沈兰蘅接了纸笔,于案台前磨砚。

郦酥衣抿抿唇,也走上前,立在对方身侧。

微风轻动,男人低下头。

他向来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幸好自己是在夜间出现,这才不会做了那些梦,着了那些魇。

沈兰蘅右臂微微颤抖,“啪嗒”一声,蘸得饱满的浓墨就这般自笔尖滴下来,于纸上洇开。

他听着郦酥衣的话,一字一字,写着当年之事。

沈家,沈顷,双生子,兰雪衣。

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狭小的、透不过气的后院,堆满干柴的柴房,那一方灌满了冷水的大水缸。

写着写着,他笔下几欲颤栗。

沈兰蘅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右手紧紧攥着毛笔。

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第90章 090

日影徐徐。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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