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琢+番外(102)
作者:醉纸迷金
他默了默,缓慢刻意地弯腰凑近我。
我慢慢睁开眼凝视他。
陆昭戎眼中的情意漾开,低低地笑着,若即若离的气息拂过我眼睫。
他轻轻压低声音,说:“我的荣幸。”
——
他好像很高兴。
我安静地看着他喜上眉梢的笑意,垂眸瞥了眼他放在旁边的书。
又是兵书。
他预感到要起纷争了。
铃铛细微的晃动伴着他莫名其妙的心情,我没忍住顺着他笑了一下,收了收被搁在他腰上的胳膊,安稳地闭上眼睛。
车帘细微地浮动,情绪忽有轻微的起伏,我叹说:“想了。”
“很想。”
便这般恍惚过了半月多,热闹的花开遍了锦城青葱树木的枝桠。陆昭戎忙得有半只脚总入不了家门。
他很会打算。我们先前一起去买的那个宅子,已经被他的下属收拾得很妥帖了,只差院子没能折腾好。他叫我这半个月里琢磨自己喜欢的样式,也不必空出时间去想他。
但其实他想岔了,我不是忙起来便会忘记他的。三月浓春里途中遭遇的那些刺探,锦城里层出不穷的难题,陆昭戎一个人在风口浪尖上,我心底禁不住忧虑和惊险。
他忙里同我寄过书信,总是讲一些琐碎的事,问一问院子建造得如何,从不谈他又在做什么。
没多久,沈桑也如了愿。锦城里平地拔起了一座高高的楼,茶楼里听书的坐席顿时清冷了许多,一时掀起了南戏的风气。
南术的纱绡绸缎也开始时兴,忽然便都崇尚起南边的柔美了。
只是那楼的门匾不写楼,也不写台,却写了神舍。大有压折花楼一头的意图。
我便知道,他的事情正当在关紧的档口。
——
他有时会回来我们的宅子,匆匆见我一面,谈不上温存。
我闲来无事,便常常悄悄替他回一趟陆府,看看他敏感多愁的母亲,以免利益纷争波及过去,再分了他的心。
陆府上元节挂的灯只剩了与尔苑没有摘,日日请些婢女清扫。昭戎父亲常常会去他院子里坐着,背影里总显出些落寞来。
我第一眼见的时候,还有些愣怔,从他的情绪中品出许多思念和其他复杂的情绪,回不过神来。
我回味了许久,大概领悟到了睹物思人的含义,便常常学着他悄悄往与尔苑去。
每回去,昭戎父亲都坐在院子里,很安静很安静地喝着茶,仿佛满城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后来他发现了我。偶尔我们碰到一起,他也会问我最近功课做得如何,昭戎怎么样。
我便跟他讲一些更琐碎的事。比如,我不太喜欢假山,也不太喜欢复杂的回廊,所以我和昭戎宅子里修了拱桥,种了许多悬铃木,银杏树,桐树,等等。
他总是安静地听着,仿佛在感受昭戎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渐渐也了解了我。
我不知道他是第几回发现我的,不过我确实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昭戎父亲只会比昭戎更谨慎,隐藏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告诉他,我目前还在休整院子,我喜欢南术洗尘客栈后院的亭台水榭,在院子的池水里养了荷,起了一座亭子。
他便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倒是会生活。”
我并不觉得。
院子里种了梨树,我记得昭戎先前院子里便只种了梨树。
水榭里放了石桌石凳,有几分像天虞。
水里的锦鲤游得欢,总是一瞧见我便凑在一起打架,往外扑,尾巴在金色的阳光下甩出一道绚丽的光。
如此几回,我得了空就会去看他。
有一天,他在与尔苑摆了一套煮茶的瓷器。
与尔苑本便不多的花那天落得很重,茶杯被他从桌上轻轻拿起,我犹豫了一下,从树上落下去。
昭戎父亲很平淡地抬了抬眼,目光深沉地瞧了我半晌,似是仔细深究的打量。
我忽略掉他眼中的严厉的重压,思前想后,不太熟练地垂眸行了皖昀教的君子礼,“先生。”
……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他垂头轻碰了碰茶杯壁的温度,又不急不缓地拂了拂茶沫,模样竟与陆昭戎三分神似。
昭戎父亲的嗓音里带着浑浊沉重的岁月痕迹,仿佛金石之音,毫无波澜地评价道:“你很有心。”
我沉默半晌,解释道:“他忙。”
他安静地沉默着,不与我回话。
我只能躬身站着。
院子里静悄悄地往下落着花。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三盏茶,搁下瓷杯,又瞧了我半晌,衬着还不算太暖和的风咳了两声,“你叫我什么?”
我默了默,“先生。”
我——不能叫前辈的。
他朝不远处里立着的婢女抬了抬手,婢女低着头上前去,轻手轻脚地端了灸开的茶饼。
瓷器碰撞的摩擦声轻细微小,煨热的水静静落入杯底,滚烫的沏茶声忽然碰撞而起。
我一直这么叫他,他此前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酌分五碗,壶配四只。”他挽袖将茶饼末之,仿佛在顺着煮茶浇灭身上的锋芒利刃,语调温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听闻,上神不喜欢喝茶?”
这般,便像极了陆昭戎。
我望着他的侧影走了半刻思绪,轻轻应了一声:“谈不上不喜。”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那就是谈不上喜欢。”
我怔了一下,不知他究竟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沉默地摩挲着杯身,忽将碾好的茶饼扬手泼出去,连同碾钵一道抛向远处,剧烈的咳嗽之下气息沉沉浮浮,说道:“古女,有柏舟之节……之死矢靡它。矢人唯恐不伤人。你既有心,便勿负了他一番苦功夫。”
言罢昭戎父亲挥袖摆了一下手,又掩唇咳了一声,道:
“回去吧。”
——
锦城一夕之间传遍了陆欲取周而代之的流言,有理有据。
诸如大权在握不与旁人分而治之、诸神眷顾却不肯请神出屋,群起而攻之。
满城风雨之下,周鄂忽然遣了周小公子周荛去陆府做客——带着周薏和周萱。
我闻讯发怔,不知该如何自处。
陆昭戎瞅着我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出门去。
陆景湛极不安定地在一旁等着,轻声催促:“公子,主公请您回府去。”
陆昭戎倦怠地抬了抬手,眉目间稍稍显出些不耐烦,抬眸轻轻瞥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陆景湛沉默半晌,低头往外走。
我知道,这是陆先生在给他施压了。
昭戎父亲的确是个很强势的人,他认为我和昭戎不适合相处。
我看见陆昭戎站得远远地,神情里透着些仓皇失措般的局促,不敢近前。
我沉默几许,想他日日匆忙,实在不必如此沉重,便调笑道:“周家的几位公子我见过,她们无论如何不能在相貌上把你比下去,莫怕,一打照面便赢了。”
他愣了愣,随后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还有重新翻上来的肃杀的红。
我忽然了悟了他这段时间不着痕迹的距离感,抬眼瞧着他,忍不住深重地叹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
他略显不安地低了低头,手指蜷了蜷,抬头时略带闪躲,“不,你——你就那么说吧。”
我轻皱了下眉,有些惶惑不解。
他为什么……还是那么怕我?
“陆昭戎?”
我耐下性子朝他走了一步,尽量放轻了声音。
“……嗯。”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然后很自然地避开视线。
我心底刺了一下,有些茫然。
可能,是我什么时候想岔了什么。或者无意做了错事伤到了他,以致这么长时间里他还是怕我,我大概……没有疼爱一个人的经验?
“你——你不想我去的话,我——”他低着头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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