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录(13)
作者:吴大宝
宋霜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两下。
“你敲打林思思的地方,正是你屋子前的花圃旁。虽然你事后换走了沾上血迹的花卉和青石板,但是你忽略的缝隙里的血迹。”夏惊秋的眼神,像是看着被人摒弃的秽物。
“说到底,你们都是在瞎猜。思思何时在我府上住过?”濒死,宋霜还在狡辩。
“林思思十月怀胎,总要看大夫安胎吧。”夏惊秋从怀中掏出一份落款还未干透的供词,“牛首县就这么大,想要找个安胎的大夫还不容易。人就在门外,可要他与你当堂对质?哦对了,顺便也能验验宋郎君,是否崴了脚。”
“凶犯作案之后,担心凶器被发现,也有人会将它放置在自己身边,日日瞧在眼底。”
娄简说完,宋霜脸色煞白,他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娄简。这双眼睛看似平淡如水,却有炽火,能将人彻底看穿。
“是,那日我与思思发生龃龉,一气之下便将她打死了。”宋霜垂力,合上了眼睛,多日的惶恐如卸闸洪流,“许是她心有怨恨,尸首才会顺江而下,去往江河县诉冤吧。”
“别急着认罪啊,我又没说是你杀了林娘子。”娄简的话,犹如惊天霹雳。
“什么?”杨轩问道。
“他的确伤了林娘子,但并不是真凶,她真正的死因是扼亡。”
“嘶……”杨轩摸了摸下颚,“验书上写,囟门乃生前伤。怎么又成勒死的了?”
“尸首腐烂不堪,已然无法查验扼痕。验书中只写了囟门乃生前伤,又不曾辨析,扼痕是生前伤还是身后伤。”
“你这是在打趣本官吗?”
娄简轻笑:“林思思的尸首曾在县郊宋郎君名下的花房放置过数日,一个惜花如命之人,连沾了血迹的花卉都容不得半点,为何会陈尸花房?”
第十一章 林思思之死
“我想,能做出此事的,应该另有其人。”娄简转身看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林重显,“对吧,林丈。”
“今日之前,林某并不知晓思思未亡之事。又何来谋杀?”林重显眼中满是憔悴。
“太荒谬了!”衙门外的看客们起哄道。
“是啊,虎毒不食子,谁家阿耶会杀害自己的孩子。”
“况且,林丈是牛首县远近闻名的儒商,谁不知道他平日里广结善缘。这小子就是想出风头,我看他只会胡吣。”
娄简还未开口,替林重显说话的、讨伐娄简的声音接踵而至。
“真相未曾败露之前,你们不也觉得宋霜是好人吗!”许一旬上前骂了几句,“你们一个个的,眼睛是摆设不成?”
夏惊秋将人拉了回来:“这里不是鹤拓。在大烈,公堂咆哮是要挨板子的。”
“你真是没用,阿简是我们的朋友,你就看着他受欺负?”
娄简一步一步,走向林重显,她抿着嘴唇道:“她的尸首被找到时,已然瞧不出面目……就像被人随手置于墙角的破烂。”
夏惊秋不知是不是错觉。
那一刹那,娄简像是被林思思上了身,逐字逐句,说的都是自己。
林重显抬眼,脸上皆是淡漠凉薄。
“林娘子囟门受损之后并没有气绝而亡。她流着血……跌跌撞撞的回家找阿耶救命,而她做梦也没想到,阿耶会亲手杀了自己,甚至陈尸郊外,死后还要将她的时候伪装成配冥婚的假象,掩人耳目。”
“无稽之谈。”林重显拂袖道,“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
“因为她未婚先孕,毁了林家的名声。”娄简长舒了一口气。
“林丈说,不知林娘子未亡。那为何半月前还会差人去县中珍馐坊购买荷花酥?”说着夏惊秋拿来一张购买单据,念道:“十月二十,林府购荷花酥三盒,送货上门。上头写着的,是林tຊ府管家林衍的名字。”
“同样的糕点,我在林娘子坟前见过。想必,那是林娘子生前最喜欢吃食。”娄简道。
“难道,思思没了,林府连糕点都置办不得?”
“可是林夫人早就疯魔了,你亲手照顾夫人多日,难道不知得了失魂症的人断然不能再受刺激?”夏惊秋质问,“任何有关林娘子的物件,都不能出现在夫人面前。”
“那日林思思曾经回过林府,或许是被夫人瞧见了,所以她才会突然病情加重。”娄简眉间渐渐松展开来,“杨大人,请下令搜查林府后院,林娘子贴身婢子的尸首,眼下怕是还在院中。”
林重显无动于衷,像是早就知道这般结局,又好像从头至尾都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巧娘的尸首被分成了十数块,置于林府中不同的花草下。证据面前,林重显当堂认罪,于他而言,比起失节,女儿的死,并没有那般重要。
幸好,宋霜还存了一丝良心。林思思所产之女并未亡故,而是送往了善堂。
离开衙门前,牛首县又下了一场大雪。盐霜似的白雪飘落指缝,留不住片刻。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娄简执伞而立,宛若凛冬绽放的红梅。
“那就不多叨扰了。”夏惊秋与杨轩又寒暄了几句。
“那个,夏主簿……”杨轩欲言又止。
夏惊秋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娄简:“我懂,做父母官的都不容易。牛首县一方太平,全仰仗杨大人了。”
“诶,诶不敢当,不敢当啊。”杨轩笑开了花,他指着雪地里的人问,“那位撑红伞的郎君是……”
“江河县人士,红伞鬼,娄简。”
“是娄先生!怪不得,怪不得!”
“你知道她的名号。”
“自然,六年前咱们县的一桩悬案就是先生破的。那时老夫还没调任,便听得先生的名号了。”
遥遥相望,杨轩朝着娄简作了个揖。
“不必送了。”说罢,夏惊秋转身离去。
回程的路上,板车依旧吱吱作响,轮毂在平坦的雪地上压出了两条深浅不一的印记来。
“这发了月俸,你能换辆车嘛?”许一旬抱怨。
“你怎么不掏钱。”
还是两个小屁孩,想到这,娄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夏惊秋掖紧了领口问。
“你倒是长进不少,短短几日,还学会虚与委蛇了?”
夏惊秋耳朵上染了云红:“本官为人正直,怎么可能学这种东西?”
“你耳朵怎么红了呀。”许一旬笑着问。
“冻的!”
三人的笑声,与白雪一同洋洋洒洒,落在天地间。
*
“哈……”雾气袅袅。娄简哈了一口气,搓暖了掌心。
“简哥哥,简哥哥。”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裹成小冬瓜的奶娃子,拿着雪球摇摇摆摆地跑向娄简。
二五在不远处和孩子们玩着藤球,四下嬉闹声填满了整个院子。娄简抱起奶娃娃道:“小瓜,你又胖了不少。”若闲来无事,娄简便会去慈济院待着。
“小瓜,你别胡闹。简郎哪里抱得动你。”铃铛咋咋呼呼的上前,像是个管家婆。
小瓜苦着脸。娄简从怀里掏出一枚饴糖塞在小瓜手里:“小瓜乖,吃糖。”
“你又乱花钱。”铃铛撅起小嘴,指着一旁比她稍年幼些的孩子,“好几个都生了虫牙了。”
“哪个小孩不爱吃糖的,你来的时候也差不多大,天天缠着我要糖吃。”娄简嬉笑着,“生了虫牙就找大夫嘛。”
“找大夫不得花你的钱。”屋中走出一名老者,“铃铛会管家哦,知道给你省钱。”
“有些钱,不必节省。”娄简搓了搓掌心。
“你倒是次次来,次次都给我们带东西。怎么不见你给自己添置点衣裳。”她看了一眼后厨,小声说,“如今还要再养个闲人。”
“许一旬,可不是闲人。”
“我看他那长得身高八尺的模样便知道,他吃得一定多。”
娄简摸了摸铃铛的脑袋:“人不大,事倒管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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