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72)
作者:孙宇
你暗下决心,在你的朝堂里,不会再让斛斯椿这种小人,有任何机会逞能。
朝堂?
你手中,那破破烂烂的长安城,哪有什么朝堂?
五百年前,西汉灭亡之后,你手上的长安城,就再也没有担当过一个统一王朝首都的重任。
此后,尚有十六国中的前赵、前秦、后秦,这种煊赫一时的割据政权,落脚长安。
一百年前,刘裕灭西秦之后,长安城,就连充当一个割据政权首府的资格,都没有了。
四十年前,孝文帝想要迁都中原,他看中的唯一目标,自始至终,只有洛阳,曾经与洛阳城比肩而立的长安,他从头到尾,只字未提,甚至都没有资格,成为一个陪跑的备选项。
四年前,你跟随贺拔岳,西征至此,但见街上满地狗屎,屋里满堂蛛丝,房屋破旧,无人收拾,农夫饿死,无人收尸。
四年后的今天,长安城,大抵依然如此。
自周文王凤鸣岐山,周武王牧野之战以来,一千五百年的长安,从未如此,破落难堪。哪里有什么像样的朝堂,可供皇帝上朝,百官理政的?
好吧,你既然想到了周朝,那一切就好办了,你崇敬的孔子,早就说过了,周朝礼仪,崇尚简朴。
所以,恢复周朝礼仪,就是了。
你把长安城里的雍州府衙,狠狠地打扫了一番,掸落所有灰尘,刷上一层新漆,堵上所有鼠洞,后院改成后宫,大堂改做大殿,就当做皇宫,给刺猬皇帝住下。
你把雍州府衙对面,你自己的关西大行台、大都督官署让出来,做了尚书省的办公地点,你原来栓马的地方,成了尚书省的议事堂,你用香薰,薰了好几天,大家才勉强,没嫌脏。
幸好,跟着皇帝西逃的官员不多,你不用为了安置百官,征用过多的民房。
诶!对哦。
跟着皇帝,西逃的官员不多……
你听说,高欢这会儿,已经进了洛阳,把那些留在洛阳的王公大臣们,杀了一大堆,腾出重要职位,换成自己人补上。
你,有样学样。
你自己做了大将军,兼尚书省的尚书令,又让你麾下诸多大将,把朝廷的肥缺,挨个补上。
你对官职的安排,很有水平。
日后才正式成型的三省六部制,其实在北魏时代,便有雏形。
北魏时,尚书省负责拟定诏书,是中央政令的执行机构,直接掌握行政权力。
尚书省的权力,受到可以进宫办事,拥有根据皇帝的意见,否决尚书省诏书权力的门下省制约。,
门下省侍中,作为皇帝本人在政府系统中的代表,因此炙手可热,大家争着抢着,要来做这个侍中。
刺猬皇帝和斛斯椿在洛阳的时候,就是利用侍中职务的特殊性,长时间在其中上下其手,浑水摸鱼,搅得高欢集团,坐卧不宁。
而你,聪明,趁着重建朝堂的机会,你根本就不设立门下省,更就没有这么个侍中。因此,刺猬皇帝,在你的政府里,没有代表,这样一来,就真的成了傀儡。
你给自己的官职,是尚书省的尚书令,没有了门下省的制衡,你的尚书省,就掌握了所有的权力。
外加,你还兼着掌握军权的大将军,由此,这个朝堂,完全是你说了算。
灵狐斛斯椿,从此彻底赋闲。刺猬皇帝,也只能干瞪眼,
这天,长安城来了个和尚,自称是高欢的信使,来见刺猬皇帝,你说不必见他,有什么事,见你就行。
和尚想了想也是,就把高欢的信,交给了你。
高欢在信里,对皇帝说:陛下若远赐一制,许还京洛,臣当帅勒文武,式清宫禁。
刺猬,你要是想回来,跟我老高说一声,我马上带兵来长安接你。
若返正无日,则七庙不可无主,万国须有所归。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
刺猬,你要是铁了心不回来,那不好意思,国不可一日无主,我老高宁愿对不起你,不能对不起国家。
你看高欢的意思,很明显啊。
前一个假设,就是刺猬想回洛阳,就说跟他高欢一声,那基本上不可能,他刺猬千里迢迢地跑过来,还能再跑回去?就算是他想回去,你也不可能允许,让他跟高欢去说一声呐。
高欢故意提这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主要就是,为后面那句话铺垫:他宁负陛下,不负国家。
也就是说,他又要另立皇帝了。
呃……厉害啊,高大哥!他又把你这个小弟弟,逼到了角落。
如果他这样做,那你手上,这个落跑的皇帝,算什么?
毕竟,大魏的首都,还是洛阳,皇帝的宗庙,还在洛阳,不论怎么说,洛阳的地位,都要比你的长安强。
高欢要是在洛阳,立了新皇帝,你这个落跑的皇帝,就彻底凉……
凉什么啊!
你发现了,这里,有个 BUG!
历代权臣,行废立之举,被废那个的,都要在他自己手上,控制着才行啊,这样一来,被废的那个,才能像个被换下来的灯泡,是扔了,还是放着,都可以根据需要,自由选择。
而现在呢?
要被废的那个,不在他高欢手上,在你手上啊。
那在你手上……他高欢,怎么废得了呢?
只要你,还认他是皇帝,那么在这关西大地,他就还是皇帝。
那么,他高欢要立新皇帝,就不是换灯泡,而只是他自己给自己,另外多安了一个灯泡。
你这个灯泡,你愿意用的话,还是可以继续用。
那就继续用吧,各用一个灯泡,这也向全天下表明,你跟他高欢,彻底分家过了。
公元 534 年十月,高欢言出必行,在洛阳拥立宗室清河王元亶之子,年仅十一岁的元善见为帝,史称东魏孝静帝,这是他一生拥立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皇帝。
等等,东魏?
不是北魏的吗?
这么说,还有西魏?
是的,西魏,马上登场。
这些天,你每天去原雍州府衙上朝啊,都能撞见刺猬皇帝,跟他的堂姐元明月腻歪。
你捂着眼睛说,皇上,别这样。
他没当回事,开着玩笑说,你这府衙这么小,朕想藏,也没处藏啊。
你说,那皇上,这样,臣帮你藏。
说罢,你甩手离开。
你,没有开玩笑。
你这个人,没有幽默细胞,从不开玩笑。
你找来元明月的亲哥哥,南阳王元宝炬说,你妹妹那样子,丢人现眼,要不得。
元宝炬是个聪明人,看出了你的意思,只好说,事关国家脸面,即便亲妹妹,也愿意割舍。
好!那你去做。
元宝炬叫来妹妹元明月,杀了她,把她藏在了乱坟岗,那地方大,藏得下。
元明月说,她死而无悔,只是可怜堂弟元修,从今以后,再没有人,会像个姐姐一样,关心他,爱怜他。
你总算,捻出了眼睛里的这一粒沙。
可是,你知道吗?你眼里的沙,却是他,刺猬皇帝,那一片荒凉的心里,唯一的花。
没有花的荒凉,只会滋生,各种不详。
那天,你带领百官,在原雍州府衙朝会结束。按照周礼,百官不能背对君王,所以,你们俯着身,用小碎步向后退的方式,渐次退出朝堂。
兴许是前一天晚上熬夜办公,你弯腰太久,实在有些难受,在即将跨过门槛,退出朝堂的时候,你稍稍违背了周礼,轻轻地直了一下腰,你的视角,因此而微微略有抬高。
就刚好看见,刺猬皇帝,站在那个临时垒起来的简陋丹陛之上,左手前挺如握拳,右手后推如拉弦,全身姿态,就像正在冲着你,张弓搭箭。
是这个意思吗?可他的手上,毕竟没有弓箭。
是这个意思!他突然右手放开,左右依然不动,嘴里还悄悄说了一声,biu!
你的心口,还居然真的,稍稍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