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218)
作者:孙宇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的大儿子,都没有来。
看来,在他眼里,这些事,算不了什么大事。
其实,在他眼里,这些事,当然也算个事。他也很清楚,他只是个太子,无意间大大咧咧地接受了百官道贺,这很不合适。
只是,他实在不想,来跟你解释,这么多年来,作为你的大儿子,他每次向你,为一件事做解释,无一例外,都得换来你的一阵训斥。
而且,杨勇也以为,没有人,会有那么长的舌头,去把这件可大可小的事,传得尽人皆知。
是啊,高颎在位的时候,因为有他的暗中保护,即使杨勇真的做错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去说三道四。
迟钝的太子,却对这份保护,一无所知。
他以为,这仅仅是因为,他是太子,是这个国家里的所有人,未来的主子。
在他看来,这是自然而然,无可更改的事。
在你看来,这是你说怎样,便就怎样的事。
那一天,你下达谕旨,从此以后,百官不得朝见太子,不论集体还是单独,也不管因公还是因私。
太子,这个和宰相一样,拥有着一整套相对独立机构人员,掌握着一些相对自主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兵力,拥有着其所分工事务的独立处置权力的实权职位,被你这一道谕旨,削减成了一个虚职。
阿 7289;啊,看懂了吗?
看懂了的话,还不赶紧地,乘胜追击,做你想做的事?
你不用担心,阿 7289;聪明,他,看得懂。
不久后的一天清晨,你安插在杨素家里的人型监控器,传来消息,说昨天晚上,晋王杨广乔装打扮成一个女人,在午夜时分,大驾光临。
嗯……他们俩,又在编排一出什么戏?
这一回,是太子无礼,太子失德,还是太子纵欲?
你多想提醒一下他们,别老总是攻击,太子行为上那些可大可小的事,得抓住一些个正儿八经的要害,才行。
人型监控器的汇报之后,你就一直期待着,杨素,或者杨广自己来见你,来给你说戏。
不过,那天早上,他们谁都没来。
来的人,叫姬威,是个东宫官员,太子的下属。
你以为,他是代表太子,来稍微做一点反击的。
其实啊,在你心底,你希望大儿子杨勇,能够有所反击,因为,你很明白,他,是无辜的。
所以,你暗中希望,杨勇发动反击,甚至希望他和杨广,斗个势均力敌。
这样的话,杨勇多多少少也会做出一些,违背道德的决定,这些决定,和杨广已经做下的事情搅在一起,就可以让一切对错,混淆不清。
这样的话,双方都不具备道德上的纯洁性。到了最后关头,因为双方都有问题,无论你怎么裁决,都可以说是合理合情。
甚至,你根本就不想,在两个亲生儿子之间,做什么二选一的决定。
你怜悯老大的无辜,你又看重老二的特殊,无论你选哪一个,都会显得你这人,无情。
所以,你希望,他们当中,能有一个更加用力,把你完全拉扯过去,完全替你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这样的话,不论选择的后果如何,你,都不必,为此负责。
因为,关于那个选择,你可以说,那根本就不是你选的,你是被动的,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
那么,你且听听,或许代表着太子的姬威,会怎么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
姬威一开口,就是告发太子谋反!
你差点没被那口茶,呛死。
让你受惊的,不是被自己的属下,指控谋反的太子。
你知道,那不是事实,那是杨素他们编造出来的事。
当然,编造谋反,这算是切中要害了。你可以咬死了这件事,假戏真做,很有说服力地废黜太子,让关陇集团的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说不出反对二字,以及所有反对的同义词。
杨广、杨素,早晚能找对这个路子,这本在意料之中,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自己出面指控太子,而是找到了太子自己的属下,去指控他自己的主子。
这样的说服力,看上去,无人能敌。
既然杨广、杨素的势力,已经打入太子堡垒的内部,太子是真的保不住了。
那么,看样子,火候到了。
你想着,是时候亲自上场,来踢这临门一脚了。
当时,你住在仁寿宫,这座建成于开皇十五年,为已经功成名就的你,安享晚年而建的豪华宫殿,与首都长安的距离,有整整五百里。
而且,你,也已经是整整六十岁的年纪。
这些你都不管,硬是要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夜晚,为了你心目中的未来,拼尽全力。
乍暖还寒……
你知道吗,后人会说,你开创的这个时代,所有特点,归纳起来,就是乍暖还寒,就像这初春的夜晚。
这一点,你心里,其实隐隐约约地,也是知道的吧。
所以,你希望,尽可能地,能再做的好一点。
你希望,进一步稀释关陇集团,进一步融合关东与江南,让这个帝国,进一步统一起来。
你希望,这种统一,不应该只停留在政治上统一旗帜的形式层面,它应该深入到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应该突破山水的自然天堑,它应该超越南北的心理防线,它应该忽略过往三百年的分裂,它应该指向未来三百年的和谐。
私下里,你不得不承认,一生擅长操办具体事务的你,这些宏大的目标,具体应该怎么做到,你已经,想不清。
如果你今年三十岁,你就有信心,把这些事情,挨个弄清,然后制定计划,切实执行。
哪怕是四十岁、五十岁都行。
但是,你六十岁了,这个数字,已经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预期寿命的两倍,差不多了,就算旁人不说,你心里也清楚,你来日无多。
所以,你必须把帝国的未来,交给一个和你一样,有这些宏大目标的人。
老大杨勇,没有这些目标。
但是老二杨广,有。
就单凭这一条,你就铁了心,要把杨广扶上去。
陷入老年偏执状态的你,压根就没想过问问杨广,那些宏伟的战略,他有没有靠谱地思考过,该如何具体执行?
你的思考与行动,看上去,一如往常,坚定,且极具魄力。
只是,你有没有发觉?
开皇之治下的多年安逸,已经让你那坚定,且极具魄力的思考与行动,悄无声息地,脱离实际。
当然,你不可能发觉。
因为事到如今,看上去依然,一切顺利。
没有人,会在一切顺利的事态发展中,去发觉问题。
只有遇到挫折的人,才有可能真正地自省。
当然,也只是有可能。
毕竟,就算是受了挫折,要不要自省,这个决定权,依然在那个人自己。
接到姬威的密报之后,你在那天上午,和伽罗一起,顶着冷风,紧急出发,任由马车飞驰,拖拽着你六十岁的身子骨,一路颠簸,终于在次日凌晨,进入你那昏暗的长安,走进你那幽暗的大殿。
你本来和伽罗一起,在后殿睡下,伽罗很快睡着了,开始打呼噜,你听着觉得烦,就一个人到前殿来睡。
没人的时候,前殿空旷,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一片死寂,一有点什么动静,又到处回想。
你还是睡不着,干脆起身干坐着,等天亮。
天一亮,你立刻召集了在京五品以上的所有官员,却唯独没有召见太子。
显然,你要进行一场,关于太子谋反的单方面审判。
一路上的不舒服,所积攒下来的烦闷情绪,正适合你用来做戏,让大家真的以为,你接下来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无奈之下的不得已。
人数到齐,大家局促地站在昏黄的灯火下,不知道这次紧急会议的主题,只好巴巴地望着你,等着你起个头,定个调,直率地唱出这场戏的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