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8)
作者:孙宇
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你又上城墙,往外面看了一眼,这下你看清楚了,对方有装备的战斗人员,其实没那么多,大多数都是穿着破烂灰衣服的普通人,有老的,老得不成样子,也有小的,小得没个样子。
甚至还有,女人!
是的,这是一群难民,一群本来需要朝廷救济的难民。
你嘴上却骂道:“这该死的贱民!”
你不知道,你身后的高欢,听见你这话,狠狠地白了你一眼。
你没看见。
你只听见集合的号角,于是操起长槊,跨上战马,来到怀朔西门口,站在已经列装的重骑兵面前。
父亲在城墙上点头,传令兵打出红旗,吹鼓手吹响号角,擂动战鼓,城门慢慢打开,一股劲风,卷起尘土,扑面而来。
你带队,逆风出列,跨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在预定位置列阵完毕。
你看着乱哄哄的对手,认不出到底哪一个,是卫可孤,但你很确定,他们待会,都会哭。
昨夜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大哥与三弟的轻骑兵,率先准备完毕,拍马出阵,占得先机,从你的右边,冲向对手的左边。
对手的左边,骑兵不多,零散几个,冲出来迎战,被你们的轻骑兵,用弓箭索了命,剩下的都被压了回去,导致他们已经散乱的阵型,更加混乱。
你们的轻骑兵,并不抵近,只在外围远射,刻意制造混乱。
果然,对手的中军,不得不乌泱泱地向他们挨打的左翼蠕动,意图救援。
你望向你的左边,鲜于修礼的长盾步兵,步步为营地向前挺进,死死摁住了对手的右翼。
这时候,你再往前看,你知道哪个是卫可孤了,一定是那个骑着白马,已经暴露在最前面的人。
你回望城楼,注意看那十六个鼓手的动作,只要他们的动作,急促起来……
“喝啊!!!”你只看见,他们举起手臂的幅度变大,都还没听见那阵更急促的鼓声,就猛地夹了一下马镫,第一个冲出去了。
冲出老远,你才回头一看,你身后有三个人,一个是高欢,一个是独孤信,另一个黑大个,你不认识,他们三人身后,有五个人,都是谁你就看不清了,然后七个人,九个人……
一共三百人,就这样,往五六万人的人堆里面冲。
你们这是三角形的尖刀冲锋阵,你,就是刀尖。你不怕对手人多,毕竟,哪一把屠刀,需要做得更牛羊一般大?
接近对方时,你深吸了一口气,把举着的长槊,慢慢放倒平握,挺向前方,那有一丈多高的槊,平握过来,比你在狂奔中前伸的马头,还要抻出去老远,你把力量汇聚在肩背,把意志集中与槊尖。
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在冲刺中,把天生神力,聚集在角尖。
你认真聆听着,风的语言,等风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你的攻击。
卫可孤看见你了,吓得发疯了似的往后退,往人堆里挤,把自己人顺到前面来,挡住你。
他得逞了,你的长槊,一连洞穿了三个人的肩窝,离他本人,只剩两寸,长槊却拔不出来了。
意料之中。
打仗嘛,怎么可能那么简单。于是,你弃了长槊,拔出腰刀,左右劈砍。
你身边的对手接连倒下,其他人也都怕了你,不敢上前。
却也没有后退……
他们倒是想退,只是到处都是人,木然站着的,无奈躺着的,想往左边跑的,想往右边跑的,撞在一起的,还有尿裤子的,到处都被挡着,往哪里退呢?
他们依然堵在你周围,个个被你吓得面无人色,却也只能堵在你周围。
他们为什么,没有一哄而散?
这不是你想要的效果,你没有想到,你的对手,大多是你口里的“贱民”,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看见这场面,只有手足无措地木然。
你想象中的一哄而散,是要经过严格训练,拥有相当的熟练度与敏捷度才能做到的高难度动作。
普通人,只会一哄而乱。
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你的对手,会是普通人。
倒在你身边的人,越堆越多,堵住了你所有的出路,你的马,有些惊慌,想先踩上那死人堆,再跨过去,你勒住了它,怕它踩上软绵绵、湿漉漉的尸山血海,容易打滑。
你对手,还是没有散去,相反,哪怕已经屁滚尿流,却还是在往你的面前,涌过来。
你能动弹的空间,越来越少,你渐渐无法再做大幅度的劈砍动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迅速格挡。慢慢地,你的手臂开始发麻,心里开始发虚。
沃野镇,好歹也有两万训练有素的军人,怎么到现在为止,你一个都没看见,你看见的,全都是不懂打仗的普通人?
你杀不完他们,也杀不散他们,黑压压一片的他们,像是被狼群驱赶着的牛羊,就算明知前面是沼泽,也要冒着傻气,往里面趟。
被驱赶?
你恍然大悟了,卫可孤率领的沃野正规军,应该是在这些人后面藏着,逼着他们往前拱,让你们慢慢地砍杀他们,等你们砍累了……
“撤!高欢!贺六浑!掉头!往后撤!”战场上,容不得半点犹豫,想到了就得马上做,于是你一边吃力地调转马头,一边高喊着。
等你回过头来,才看见,高欢,哪里用得着你担心?他压根就没杀进来,在你丢弃已经捅穿了三个人的长槊的时候,他也丢了他的槊,虽然那上面啥都没有,然后掏出弓箭,在以你为核心的包围圈周围,灵活敏捷地闪展腾挪,瞅准机会就放上一箭,轻松惬意,游刃有余。
堂堂一个具装重骑兵,居然玩这种偷鸡摸狗的骑射勾当。
高欢,亏你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好意思?
“高欢!过来!”你叫他杀进来,接应自己。
高欢不情不愿地领命而来,护住你的侧翼,带着你一边后撤,一边挨个会合其他人。
三百人里,还是有好些被拉下马,淹没了,你指挥剩下的两百三十来人,结成方阵,步伐整齐地往回走。
后面,你父亲贺拔度拔,已经亲率主力步兵,准备顺着你们已经撕开的口子杀进来了。
你赶紧打出黑旗,示意他们不要过来,情况有变。
果然,一直骑着一匹黑马,一直猫在最后面的卫可孤,听闻贺拔度拔的主力步兵队伍,在陷入他的圈套之前,突然停止前进,率先陷阵的三百具装骑兵,也在向后突围,怕你们跑了,赶紧命令正规军从左右两翼出击,将你们合围。
但你们还是跑了,横亘在你们与他们之间的数万难民队伍,能牵扯你们,也会迟滞他们。
退回城内,你用滚落的尴尬方式下了马,泥巴一样地瘫在地上,嘴上倒是还有劲,吼叫身边的人,过来替你卸甲,你嘴里还骂着:“妈的,打的什么鸡巴仗!”
一旁同样气喘吁吁,却还在马上兀自强撑着的高欢,又白了你一眼。
城外,卫可孤也觉得,这一仗没打好,他也没有料到,怀朔镇里,还有你这般骁勇的武将,陷入泥潭之中,还能生生地把自己给拔出来。
他特意打听了你的姓名。
哦,贺拔胜,字破胡。他用心记下来。
“高欢!贺六浑!”城里,回过神来的你,拿高欢撒气:“你刚才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冲进来,帮我一起拼杀!”
“二将军,你这个打法,不对!”高欢冷冷地回应,像是早就看穿了什么似的。
“哪里不对?”你那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像你那样,像个女人似的,拿个弓箭,在外面偷鸡摸狗,就对?”
“这明显是个圈套。”高欢抬眼,跟你的眼睛对视上了。
“狗屁圈套!”即使你没有高欢的先知先觉,但后来,你也看出来了,那确实是个圈套,而且也及时地发布了撤退的命令。
但是,现在是高欢先说出来,你就不能承认了,偏要跟他反着说:“你就是怂了,你贪生怕死!你不愿意为国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