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23)
作者:孙宇
听旁人说,被你扔出大门的那个老妪,竟然是你挚爱的,母亲大人。
你彻底慌了神,跑去母亲门口谢罪,愤怒的母亲,却并不给你开门,你只好跪在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独自忍受,这酒醒之后的人生苦愁。
想想,还是醉着的好……
醉着的时候,不管你的母亲,你挚爱的母亲,是否认可你,你,都懒得计较。
那么,你就当你自己,是醉着的吧。
你叫人在母亲门前,点燃篝火,冲着门内吼道,母亲若再不原谅你,你就要引火自焚,以赎罪孽。
从小到大,母亲实在不理你的时候,你都这样扯皮。
这一次,母亲还是拗不过你,出门来说,你昨天只是喝醉了,她原谅你。
你却来了劲,还要做戏,招来掌管禁军的领军将军高归彦,要他按照家法,狠狠地仗责你。
那高归彦,爵领平秦王,按辈分算,是你的叔父,但年龄倒是与你差不多,平日里也跟你关系亲热,无话不说。
这会,你要他来打你,他也以为,只是逢场作戏。
你脱下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然后跪在母亲面前,叫高归彦执行家法。
高归彦拿起鞭子,在你背上,拂了两下。
这算什么?你转过身,冲着高归彦怒吼,好好打,鞭子上没有血,我杀了你。
高归彦只好奋力挥鞭,只两下子下去,你的背上,便是皮开肉绽。
母亲看这场面,心里也酸,急令高归彦,收起钢鞭。
掌管禁军的领军将军,原来都是娄家人担任,先是娄昭,后是他的儿子娄㲊,北齐开国之后,娄㲊就放了外任。领军将军,就换做了高家人。
高归彦虽然也敬着他这位老嫂嫂,但又不必向娄家人那样,听命于她。你自己不叫停,他便不敢停。
你终于把母亲逼急了,她总算坐不住,跑过来,抱住你,替你挡住,无法停歇的钢鞭之雨。
高归彦总算可以停下了。
你就是想要母亲这样,母亲这样,证明她多多少少,还是爱你的。这样你觉得,你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快乐。
可是,这点可怜巴巴的快乐,来得如此充满波折。
远不如醉上一场,那快乐,才是来得多。
不像在母亲面前,要想得到些快乐,却还有受尽折磨。
母亲这回,原谅你了。
从此,你也就放下了。
你有了,一款全新的快乐,你解锁了,人生的新玩法,如此轻松,如此纯粹,只需要拿起酒杯,你便可以,在一个完美世界中,沉醉。
你赤身裸体,唱歌,唱到天亮。
你涂脂抹粉,跳舞,跳到天黑。
天黑之后,又是一场人妖共舞的宿醉。
大醉之中,那穹顶上的伎乐天,终于答应带你去看天堂,你随便裹上一层衣服,骑上没有鞍鞯的骏马,跟着那个亦幻亦真的人,去天堂飞腾。
你的侍卫要跟来,你却不准。
天堂里,有好多人,来来回回,在热闹繁华中现身。
各式的花楼、各色的旗幡、各种各样的人在这里,相聚甚欢。
卖饼的汉子,一叫卖,就有某家馋猫的妈妈过来卖。
卖花的姑娘,一叫卖,就有某家小姐的舔狗过来卖。
波斯人的珠宝摊子还没开张,就有人拿着昨天买的假货,来找他算账。突厥人的刀剑,制作精良,官府的人,就把昨天巷子里的凶杀案,算到了他的头上。
中年人以丰富的经验,判断马市上,骏马的牙口。
年轻人以丰富的经验,揣测瓦肆里,唱曲的女子,会不会兼做粉头。
女人的经验,都在家务上,她们知道,哪种的猪肉,最值得下手。
孩子的经验,都在玩乐上,他们知道,哪里有人,正在卖艺耍猴。
这是天堂,这真的是天堂,你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丰满的红尘映象。
不论是以前,住在父亲的府,还是现在,你有了你的殿,那些地方,都过于狭小,你无论往那个方向,跑上两步,都会撞上大院高墙。
那里面的人,也都没啥意思,你不说话,他们就不说话,你叫他们说话,他们也只是答你的话,跟马厩里那些,打一鞭子,走一下的畜生一样。
不像这天堂,到处都是,生命之光。
醉醺醺的你,想加入进去。
你歪坐在马背上,俯身地聆听着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处小买卖。
卖家卖的是盐,买家要买一两盐,卖家出价一百文钱。
六十文!这盐里,好多砂。
九十文!我这价格,都是官价。
七十文!这盐,味道也差。
八十文!最低价。
七十五文!这盐,颜色太黄了呀。
卖家开始不理他。
七十六文,这盐啊,谁买谁眼瞎。七十七文,卖不卖,就这个价!
要不然,七十八?这盐,啧啧啧,确实好多砂。
你听着觉得好烦,这个人明明是想买这盐的,为什么却一直在贬损这盐呢?真没劲。
你忍不住插了一嘴,那个,买盐的,就这个价,买下吧,差两文钱,至于吗你?
那人只见你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知你是当今英雄天子,便随口回怼,你懂个屁,两文钱,够我吃一顿面了。
你不在意,两文钱够他吃几顿面。
你在意,他居然随意骂你,懂个屁。
这世间,原本只有已经被你谋杀的大哥高澄,会随意骂你。
你勃然大怒,在马背上坐正了,双手猛地一扯它的鬃毛,那马吃了这剧痛,轰的一下,站立起来,前蹄向前重重踢出,踢在那买盐人的下巴上,那人立刻倒地,看样子,八成是没气了。
你的周围,立即沸腾起来,混乱招来了巡街的捕快,大呼小叫地冲你而来。
那都是你手下的小卒,只要你亮明身份,他们就只能在你面前发憷,你不必逃跑。
但是,你想跑啊,你乐意。
你把马肚子一夹,那马,就径直往人群中冲杀……
捕快早就没追你了,一直暗暗跟着你的刘桃枝,过来给他们到了招呼。你回头看的时候,也瞥见了,你知道他们没有追你。
只是,你不想停。
你好不容易,放开了自己,所以,你不想停,永远不想停。
如果这世间,真的只有你一个人,那么,你这么做,可能没有错。
可是这世间,明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你纵马飞驰,把你的天堂,其实就是,这邺城的街市,蹂躏得不成样子,你却把这样的破坏,当做你的本事。
你知道吗?三十年前,就是一队官兵,踢翻了你父亲高欢的小店铺,才逼得他走投无路,才有你们高家的天翻地覆。
你今天踢翻了这么多的店铺,你就不担心,这当中哪一家,也会像三十年前你的父亲一样,被你搞的走投无路,把你高家江山,再来搅个天翻地覆?
这些你都不管,却见街市上,还剩下一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妇人,你看她的背影,觉得眼熟,便没心没肺地踱过去,问他:天子,何如?
你想着,等她夸你,你就再问她,是不是姓娄,如果不是,你就赐她姓娄。
可她却说:癫癫痴痴,何成天子?
疯狂的你,把她一刀捅死。
无辜热血,喷洒到你脸上,把你拉回了现实。
现实就是,这被你蹂躏的街市,满目狼藉,不成样子。
不成样子的现实,让刚刚回到现实的你,马上又想,逃离现实。
你悻悻地牵着马,往回走。
刘桃枝过来告诉你,说你的母亲,又在你的寝宫门口,等着你。
谁让她知道的?
是皇后的母亲崔氏,听说了街上发生的事情,回宫去说的。皇上,我看您,还是暂时不要回宫的好。
确实,难道你又得回去自焚一次?
现在不能回宫。
那去哪儿?刘桃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