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春(130)
作者:如观
可是,她并不糟糕。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他前半生穷苦悲戚岁月的终结,此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媚的坦途。
是她开启了他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带他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变成如今这个宋既明。
他分明是句句有回应,却俱是语焉不详,周鸣玉听得也有些茫然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旧识,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但他显然是不想多说的。
所以即便她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
她只是从他的口吻和面对她的态度,想,那应当是一段还算正面的印象。
所以,并不妨碍他们今日这一回相见。
周鸣玉洒脱一笑,坦荡道:“果然是旧相识,那不就更好说话了吗?宋大人,先时在晋州,你一路护我完全,我心中是感激你的。这次由你送我返回上京,我也安心。”
宋既明见她坚定目光,问道:“你还是想要做谢惜,是吗?”
周鸣玉点头,道:“是。”
这一句肯定的回答,让他彻底坚定了下来。
于是他正色道:“回京一路,直到送姑娘见到太子或者圣上之前,我会保证姑娘平安无虞。姑娘放心。”
宋既明退后一步,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周鸣玉看着他,亦屈膝颔首,回以一礼。
“多谢大人。”
山风清凉,轻轻卷起她腰间纤长纱带,柔柔吹向他的方向,而她只是随意地用手一搭,便阻绝了与他相及的一切可能。
她侧过身,拿起手中的水囊,仰首饮了两口,笑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这小别山间风景秀美,山溪也的确清甜可口。上次没来,当真遗憾。”
他们骑着马,并不扬鞭,只是缓慢地走过这短暂的一程山路,而后将这美丽景色全都抛在脑后。
宋既明微微落后了周鸣玉半个马身,而后将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她的背影。
小别山,小别山后无相见。
他少时常见村中人出外,经小别山后走向天下四方,见留下的人泪盈于睫,无声蔓延出一股离别的伤情。
他那时候正是跳脱狂妄时,想这低低矮矮一座土山,算什么高山深壑?不必要铁蹄踏过,凭他一双腿脚,都能轻松走过去。
那都是不懂的时候。
那都是,少年时,尚不知去者不回,逝者如斯的时候。
小别山,低低矮矮一座土山,如这般慢慢地走,也很快地便走了过去。
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她来时,分明是心怀二意,口中话语真真假假,他却仍然真心相请,真觉得来日方长,真会有与她再赏山色的时候。
她应当是记得的,否则今日便不会送信给他,约定在小别山中相见。
但也就是如此了。
宋既明一路带着周鸣玉回到晋州,却没有带她回到端王府,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别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就三间房舍,此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在。
宋既明引她入内,道:“我这些日子在晋州不住端王府,就租了个小院,姑娘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计划明日返京,明日一早我会来找姑娘。若是姑娘缺什么东西,写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帮姑娘购置。”
东境军那边尘埃落定,杨家和端王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宋既明已收到朝中旨意,命押端王入京扣留。
周鸣玉是猜到端王会押解回京,才卡着这个时间,来联系宋既明的。
如今一看,时间正好。
她摇摇头,道:“既然要回上京,带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下来。我没什么需要的,大人不必费心了。”
她的口吻玩笑一般,宋既明却听得一时沉默。
其实这话也算是实话,等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回了上京,只怕连命都留不住,又何况别的?
宋既明原本是想,等安顿好了她,确认她没什么需要,便给她留出空间,让她今日一人在此好好休息。
但听了她这话,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走了。
她与他此次重逢,始终一身轻松,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但就因这样,落在他的眼中,才更如长日里一阵无声的风,去而不回,伸手也无法挽留。
他并没有贪图什么,他只是试图挽留,他只是用一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方式去梦想挽留一阵风,想来这不该算是错的。
“姑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
周鸣玉笑道:“没有了,大人安心忙自己的事罢。明日回京,一路我且听大人安排。”
宋既明望着她,转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重新面对向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为什么不找杨简呢?”
天知道他这些年在朝上经历两派交锋,有多不耐烦提到杨简。
他看着她眉眼微动,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
第97章
宋既明原本觉得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恶劣,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恶,但却奇怪地并没有生出什么后悔,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感。
“我以为,比起我,姑娘会更优先选择杨简。”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初初遇到她时,她坐在杨简的身侧,他再次遇到她时,她又和杨简站在了一处。
他永远都晚那么一步。
该死的杨简,怎么能在杨家抄了谢家之后,还能拥有那么幸运的命数,与她先结识不算,还要与她先重逢?
周鸣玉原本以为他们两人是对家,从来是不屑提及对方,所以此刻不防他突然提及,难免有些怔愣。
但之后,她立刻恢复了寻常神色。
宋既明对她的时候,或许有时有所不言,但态度绝对是坦荡的。
她不是半点察觉不到,所以已经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时候,便不该再有所保留地避他三分了。
“大人知道我是谢惜,那知不知道,我与杨简少时,曾经立定婚约?”
宋既明说“知道”。
于是她轻轻笑了,用坦荡得几乎有些残忍的回答告诉他道:“所以这一条路,我的选择可以是大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杨简。”
她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全然不是对他。
“谢家要杨家偿命,但谢惜不能对杨简这样残忍。”
这就是理由。
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间那点浅薄风月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谓爱情在家仇和亲人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杨简停下向杨家复仇的行动。
但谢惜可以有那么一点私心。
就一点,想来亲人疼爱她,来日黄泉相见,不至于太过责备她。
宋既明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任何立场责备她什么。诚然她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一颗心摧得痛不欲生,可他从来没说过,可她从来不知道,她本就不该为他的单恋与仰慕负任何责任。
此刻,连她将他放于首选的这一个选择,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他什么也不能说。
什么都不说,才能把他的心继续藏住。
什么都不说,才能继续坦荡地装成对她毫无意思的模样。
宋既明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关于他们以前的那些浅薄缘分,因为这本就是她生命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若她不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拿出来绑架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