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72)
作者:章句小汝
早膳过后阿宁叫住薛敖与沈要歧,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后,两人齐齐拍案大笑,连声应和。
渝州路上,被水淹过的建筑数不胜数,断壁残垣,惨不忍睹。
路上都是讨要吃食的百姓,面黄肌瘦,又深受霍乱之困扰。阿宁扫过一眼,觉得这般下去非要到易子而食那般境地。
“听闻如今只有陆家有粮食,昨日知府大人叫人去借粮,被撵出来了。”
“唉”,有人随之叹道:“人家哥哥来治水,被丢在了水下,现在还找不到,自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进了大炉子,险些丢了性命,这谁能心无芥蒂地开仓放粮啊?”
“可又不是我丢的她哥哥,关她进的炉子,我饿死了,只想吃点能吃的玩意,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啊!”
阿宁听着街上百姓的纷纷扰扰,面色不变,直到薛敖敲了敲窗户,喊她下来。
这是阿宁第二次见到金丹台,挥之不去的噩梦与窒息卷土重来,她嘴唇发白,却在薛敖握住她时重振旗鼓。
阿宁走上去,渝州百姓认出她,纷纷围了上来。薛敖与沈要歧就站在台侧,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远方迎来一队车驾,阿宁看向台侧,见薛敖努嘴示意。
是蔺荣收到消息赶了过来。
“竟是陆姑娘”,蔺荣笑道:“陛下已经下旨,驱逐各地的大凉丹师,这些邪门歪道竟叫本侯险些误伤了陆姑娘,还请见谅。”
阿宁冷笑,心道这人生着阴阳面,没想到唱戏也是一绝。
“不知陆姑娘身子可好,现下能...”
“我有粮。”
阿宁打断他,冷着脸不愿与他虚与委蛇,扬声道:“陆家的粮够渝州撑过一段时日。只是小女子身为商人,总不能在这渝州赔了夫人又折兵,侯爷说对吧?”
阿宁居高临下,话语中的刀剑刺的他眉宇紧锁。
蔺荣问她:“陆姑娘要怎样做?”
“很简单,用你的药材换我的粮。”
渝州地势奇特,虽是不大但得天独厚,药材山珍数不胜数,若说渝州是靠药材养活的,倒也不算妄谈。几十年前这里的药材销卖线便被蔺荣一家独大,说他盆满钵满也不为过。
不等蔺荣开口,阿宁接着道:“民女指的是此后渝州药材的全部销卖权。想来侯爷家大业大,作为这渝州城的命官,也不会在乎这区区一个销卖吧。”
“陆姑娘何不由本侯白纸黑字写下欠条,日后三倍奉还姑娘如何?”
阿宁为难地咬了咬嘴角,几息间泪盈于睫,看的沈要歧惊呼神奇。
她语带哽咽,“若是以往便也罢了,可我陆家收到的欠条太多,如今没有钱银扶持,竟是大厦将倾了。”
“不信,你们问问那位辽东王世子,我所言可属实?”
薛敖见阿宁看过来,语塞了一下,喊道:“我爹给陆老爷写了二十多张欠条,一张都没还。”
他生的俊美澄澈,又语气真诚,围观百姓见状连忙骂那欠债不还的王爷臭不要脸。
蔺荣没料到薛敖是个混不吝儿的,见周围百姓窃窃私语,正要开口时,却听阿宁抢白道:“想来侯爷也是会同意的,毕竟我哥哥都能被侯爷舍在水下,至今不见踪影。为了渝州百姓,这区区销卖权怎么会不舍得呢?”
她眨了眨眼,在日光下明媚的惊人,“民女唯利是图,可侯爷却常年享着俸禄与百姓的爱戴,当然是要同意的。”
蔺荣咬牙,青面上布满恶意与狰狞。
几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如今权宜之计只能应下。
蔺荣神色阴冷地俯首应允,百姓正欢呼之时,一道暗箭直直射向台上的阿宁。
沈要歧抽身上前,纯钧剑风扫过,暗箭落于地面。
薛敖目光如隼,十三的雪光乍现,将隐在暗处的刺客卷到脚下。
周遭百姓一哄而散,四处躲避。
他怒火中烧,踩着刺客的脖颈看向蔺荣,恶狠狠问道:“谁派你来的?”
刺客正欲说些什么誓言聊表忠义,薛敖却烦了,右手成拳狠狠砸向他的胸口。
一声闷响过后,那人像只干涸的沙坑一般萎萎而死,极为惨烈。
台下的赵沅哑口无言,心道这就是阿宁钟意的男子。
天生神力,张狂肆意。
而后的几日,薛敖顺着这个刺客往下查,疯了般的咬住人就不放。渝州大牢内都是蔺荣亲信的鲜血,便连这位横亘渝州几十年的侯爷都觉得棘手的很。
阿宁近来忙着整顿陆家商线,以收接蔺荣的药材销卖一带。
几人各忙各的,倒是好久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过。
是日通判府却迎来一位许久不见的客人,是清瘦许多的赵沅。
阿宁知道自己被幽禁后赵沅寻尽各种办法与蔺府周旋,可都无果,最后还将自己送进了大牢。这人羞愧于自己没护住阿宁,一连数日都不登门,此番一见也觉得惊喜。
赵沅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开始犹豫不决了起来。
阿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故而主动开口问他,却没想这人一张口就叫她忍不住皱眉。
赵沅迟疑道:“陆姑娘这几日未外出,可知道薛世子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
见阿宁不语,他开始急声怒斥:“暴戾恣睢,横行渝州,他这般行事与蔺侯有何区别?!如此杀人如麻,暴躁如雷,怎能...”
“够了!”
阿宁听不下去,高声打断,她站起来看着赵沅,脸上神色冷漠淡然,看起来竟有些陌生。
“他杀人如麻,死在他鞭下的北蛮骑兵不尽其数;他脾气暴躁,可北境风雪中他救助的百姓并不比我少”,阿宁说的有些急,顿了顿,又道:“薛子易没那么好,但他乖张恣意是因为他无愧于天地君民。”
薛敖提着盒糯米糕站在窗外,手心被系绳勒出红痕。
“他十岁时就被辽东王带生了战场,每次从北蛮人的尸体中钻出来时都是伤痕累累,可他不能喊疼喊累,因为他姓薛。辽东薛氏,生于风雪,死于风雪,他们生来便是要守着那片茫茫雪野,在血肉流尽中为大燕护得国泰民安。”
薛敖直直地透过窗纸看阿宁挺直纤弱的身影,他知道阿宁是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娇弱的姑娘家,骨子里却比他还偏执霸道。喜欢什么便要将其宠进心里,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我曾问过父亲,为何辽东王要如此严苛于幼子。父亲说,薛氏上一代满门十几子,枝繁叶茂,巍巍凶名,北蛮惧之骨深,可到如今这辈只剩下薛子易一个,赵大人应当知道因着什么。”
“辽东不夜天,薛门血浸原。他生来便是薛氏唯一的希望,可却从未有人知道薛子易究竟想要些什么。说句矫情的话,我为他抱不平,心疼他肩上荆棘滚扎,难道生来王莽便就是铁人身骨,钢石之心吗?”
赵沅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陆霁云与他提起辽东那位世子时会满脸苦恼。
这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可怕的是,他们又最为了解彼此,倾身相护。
赵沅哑着嗓子问道:“那陆姑娘可是因着与他年少情分,才信他如今并未滥杀无辜?”
阿宁不躲不避的迎向他眼睛,笃定摇头。
“我想有朝一日渝州往事真相大白,你才会信我说的话。但眼下我可与你保证,薛敖绝不会做出你口中滥杀的恶事。”
她知道赵沅的心思,也不吝于将自己的心思给他看,好叫这孤注一掷的人彻底死心。
“明明霜寒料峭,我见到的却是灿阳烧银袍,铮铮尽棱角。”
“他是刀膛,是剑鞘,是劈风雪的志满气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