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5)

作者:章句小汝


马车上,薛敖捏着阿宁受伤的脚踝,动作轻慢的掀起罗袜,看见那道冒着些红肉的口子时,手都抖了起来。

阿宁用力抽了抽脚,没收回来,笑道:“抖什么?就这个本事还能挥的起来你那一百斤重的鞭子吗?”

薛敖不说话,只是敲了敲门沿,小厮便心领神会的将车驾去了医馆。

阿宁见这人不说话,心知他是愧疚,又不忍这憨货闷闷不乐,转念一想,从袖中掏出方才给薛敖擦汗的粉色方帕。

“你话还没说清楚,为什么把阿奴哥哥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闻言薛敖直接蹦了起来,一颗铁头撞得车顶发出闷响,但他顾不得自己的脑袋,愤声发问,“为什么不可以?谢缨的东西就这般金贵吗?!也值得你三番五次的追问!”

阿宁被吼的愣了一下,呼吸急促,身体不可抑制的发慌,下意识的就想安抚心口。

只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见那本是站着发火的小世子弯下腰,红着一双眼给自己顺气,一边拍一边嘟囔:“摸摸吓不着,拍拍魂上身。”

阿宁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的看着给自己认真顺气的薛敖,心跳恢复正常,可脑子里却想起了一桩往事。

这是小时候薛敖常对她做的事。

因着阿宁身子弱,一点小事就能吓得她失神生病,故而陆府上下都是小心娇养着。但是再怎么仔细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有一次薛敖亲眼看见阿宁被吓得小脸发白,也不知还是七岁的小童是怎么想的,隔天就自己一个人拜了宝华寺,爬了足足六百阶,给阿宁求了平安符,还与那老方丈学了这么一个安抚的招魂法子。

可能老方丈也没想到,如此普通的一个逗娃娃的民间法子,却对阿宁有着不小的作用。后来每次意外受到惊吓时,薛敖便是如此,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心口,奶声奶气的招魂。

从他的七岁到十七岁,怀中总是坐着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从她的五岁到十五岁,身后怀抱和那双安抚的手总是一成不变的干燥而温暖。

阿宁鬼使神差的抓住薛敖的手,见那人抬起头,不满道:“干嘛?又要给我讲男女大防,陆霁宁我是在...”

“没有怪你”,阿宁打断薛敖,“只是想让你别不出声,闷闷不乐的。”

薛敖微怔,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宁漂亮的眉眼,只觉得手上被攥住的那一块热得不成样子。

“阿奴哥哥送给我的东西是不远万里的心意,除了我,没人能随意处置”,阿宁认真的注视薛敖,语气轻缓,“而你,是我近在咫尺的、很重要的...私属。”

最后两个字阿宁说的很小声,薛敖并未听清,只是紧接着又听阿宁细声同他说话。

“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会恼恨你送东西给旁人,因为觉得你在被抢走,所以会想要你在亲人之外只在乎我。这是我的私欲与错处。不过——”

阿宁忽然笑了一下,她看清了薛敖眼底如海动般的震动荡漾,一字一句道:“薛子易,我不会改的。”

第4章 十三雪渠

早冬的寒风裹挟着淡淡梅香呼啸吹过,一片银装素裹之上是明媚和煦的日光。

橘意打正厅过来,在小堂屋里脱下外袄,将手脚在乌金炉边烤的没有一丝凉气才掀开门帘,笑着向阿宁走过去。

“这般冷的天气,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橘意将阿宁的一双脚捧在怀里,心疼的揉了揉她细弱的脚踝,“还好有苍鹭山神医早年间留下来的玉腻膏,否则姑娘留下疤可怎么好。”

阿宁放下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这话以后可不能在薛敖面前说起,要不然那傻子又要急得跟个什么似的。”

见阿宁煞有其是的样子,橘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口吻打趣,“好好好,知道我们家姑娘最是在意薛世子了,奴婢一定谨言慎行。”

闻言阿宁一下子收回脚,脸上有微不可见的醺红,“你!你胡说些什么!”

橘意知道小姑娘是害羞了,暗恼自己口无遮拦,连忙将阿宁半搂在怀里,“是奴婢妄言了,姑娘别急,姑娘可是要下床看看府中庆宴操办的如何了?”

阿宁点点头,过了一会状若不经意间的问道:“薛敖今日可有传话过来?”

自打上次会仙楼一别,阿宁回家便生了风寒,躺在床上享受着父母关爱之时听她娘说,薛敖又被辽东王抽了一顿,这次还将他送进了军营里操练,想来没有个把月是出不来了。

只是阿宁这段时日虽没见到他,却在薛敖进营的前一天收到了两大车的粉色绸缎,还附带一张狂狷的草书。

——随便用,我薛家才不缺这几匹东西。

现下那些绸缎还堆在阿宁的小库房里吹着寒风,不知如何处置。

橘意细细擦着阿宁雪白绵软的手指,摇头道;“想是操练还没结束,不过也将近一个月,应该是快了。”

阿宁柳眉微蹙,心想辽东王此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怎么罚的这般狠。

橘意伺候着阿宁穿上了一件杏白色的穿花云缎裙,腰间束着根朱红濯珠缎带,又在外面加上了一件大红蒲纹狐皮大氅,见小巧嫩白的下巴边是一圈毛绒绒的狐毛,显得人格外娇憨可爱,这才罢手。

橘意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打扮,满意道:“这还是年初时世子在莲白山上打到的狐狸,皮子做了几个月余才出样,姑娘穿上真是好看。”

阿宁接下攒金的小手炉拢在手中,点头附和,“是块上好的皮子。”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的朝主屋走去,一路上见到的陆府中人行色匆匆又不乏喜气,叫人也跟着心情舒朗起来。

甫一走进主屋,就见本来端坐着的陆老爷笑意盈盈的迎了过来。

陆老爷生的丰神俊朗,看着爱女笑眯眯的问道:“阿宁今日感觉怎么样?看着气色倒是不错。”

阿宁添了杯茶递给陆老爷,走到身后,亲昵的给自家爹爹捏肩,“这几日累得爹娘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把这辽东城的天掀了也无事。”

听到一向知礼的父亲如此说道,阿宁见怪不怪的嘟囔,“又是这样,早晚要被您宠坏。”

陆老爷拍了拍爱女的手,语气认真,“我家闺女生来便不容易,这都是我和你娘的错,所以爹爹希望我的明珠可以再肆意一点,做这辽东城最任性的小姑娘。”

阿宁还像幼时那样伏在父亲的膝头,“您说得不对,阿宁有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爹娘。”

陆老爷听到小姑娘温弱的撒娇,心中酸软,摸了摸阿宁乌黑柔顺的头发,温声应是。

这里一派父女和睦温馨,几十里外的莲白山演武场上却是另一番惊霜风雪的景象。

身着银甲的少年额角晶亮,白羽银冠高高束着一头乌发,许是这段时日都在操练的缘故,肤色没有之前那般白皙,但却显得人更锐利起来。

他站在演武堂的中心,周围都是穿着辽东军服的兵卒,在正对面站着一位高大强壮的赤膊男人,双目充血,一副癫狂之相。

薛敖手里握着一根长达十余尺的淬银长鞭,鞭尾倒刺横生,那尖利的倒刺却是漂亮至极,绕着鞭身开成一枝凛凛怒然的垂丝雪渠,看着十分的耀眼惑人。

周围都是看着薛敖长大的将士们,眼下看到场上你生我死的架势,纳闷道:“古叔,世子这又是犯什么事了,身上旧伤未愈,一条腿还瘸着呢,怎么就被王爷给弄来‘斗鬼’了。”

‘斗鬼’是辽东军营一种特殊的训军法子,就是将将士派去与十恶不赦的恶贼或北蛮决斗,期间遑论生死,活者为胜。因着这种方式过于危险,故而只在官阶比较高的将领中盛行。

那被叫古叔的人是辽东王薛启的副将,闻言摇头,吐掉了嘴里的半根狗尾巴草,骂道:“这鬼天气,可真他娘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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