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出书版)(70)

作者:吴蔚


庆忌认为有理,遂于船头坐定。要离手执短矛,侍立在一旁。

忽然有一阵强风刮来,大浪掀起,战船摇晃不定,庆忌也随之坐立不稳。一直暗中窥测时机的要离借船体颠簸摇晃之势,以短矛猛刺庆忌。短矛直中要害,透入心窝,穿其后背而出。

庆忌身受重伤,却没有立即死去,反而立时制住了要离。他虽已明白要离是吴王阖闾派来的刺客,仍不能相信要离宁可牺牲妻儿,也要博取自己信任,更难以想象自己堂堂吴国第一勇士,竟会死在气力远不及己的瘦弱男子之手。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遂叹道:“天下居然有像你这样的勇士,竟然能用这种苦肉计来刺杀我!”

庆忌心中有所不甘,又强忍剧痛,单手提起要离的脚,将其头捽入水中,等到要离将要溺毙时再将其提起。

如此反复三次,要离已是奄奄一息。庆忌这才将要离提上船,横放在自己面前,问道:“姬光到底许诺了你什么,竟让你甘愿牺牲自己及妻儿?”

要离喘息良久,气息方平,厉声道:“太子以为我是为了新吴王吗?不是!我家族受先大王寿梦所托,专司消弭吴国内患之责。为保吴王,不计得失,不计生死,这便是离氏家族的使命。太子若是抢在阖闾之前做了吴王,我一样会为你牺牲妻儿及自己性命,去刺杀阖闾。”

原来当年寿梦因宠爱幼子季札,立下“兄终弟及”遗嘱后,便已预料到季札之后,吴国可能会发生王位之争,内讧只会徒然消耗自身实力,于大业无益。为长远计,寿梦将一个秘密使命交付给心腹片离及其离氏家族——不计一切代价保卫现任吴王。

按照寿梦当时的预想,王位传到爱子季札手中后,季札必定会选择他认为合适的继承者,这样,不服新吴王者只能是老大诸樊、老二余祭或是老三余昧的后人。离氏家族受命严密监视这些有公子身份的贵族子弟,任谁有异图,离氏家族便要以强硬手段予以铲除,以保护季札选定的继承者。所谓“强硬手段”,便是彼时十分流行的以刺客行刺。

然而事情并不是全按寿梦的预计发展,老三余昧之后,老四季札拒绝接受王位,余昧之子州于即位,是为吴王僚。既然季札认可了这一事实,吴王僚遂成为离氏家族的保卫对象。

不久前,在吴都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后,公子光与吴王僚明争暗斗迹象逐渐显露。

尤其吴王僚派太子庆忌及两位弟弟引军出征后,离氏家族首脑人物被离感觉公子光对吴王僚威胁日重,遂派得力下属路幺前往公子府行刺。

不料路幺不但失败,还未按照事先约定自杀,被公子光生擒。公子光下令对路幺严刑拷打,务求追索其背后主谋。

除了离氏家族外,还有一个人知悉寿梦未雨绸缪之计,这便是寿梦最爱之子季札。

季札得知市集小吏路幺行刺公子光后,立即猜到是离氏所为。他不愿意父王在世时的精心安排毁于路幺的招供,遂赶去公子府,以大司寇的身份强行带走了路幺,将其关入牢狱中后,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毒药交给路幺,令其自裁。

因路幺失手,离氏不得不再度启动行刺计划。被离被杀当晚,他人一直在一楼堂中,实际上是召集心腹干练人手商议继续行刺公子光一事。不料要离回家取物之时,被离意外被杀,离氏失去首脑人物,行刺公子光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被离在此背景下被杀,离氏一族人人皆以为是公子光所为,或是从路幺口中知悉了什么,或是认为被离作为路幺的上司,该当负有责任。

后离氏经过商议,决定由要离继任首脑。要离为保住叔叔的唯一血脉,几度赴菱湖渔场,想将明离托付给计然,不料始终未遇,行刺公子光的计划也由此延误了下来。

恰在计然返回吴都的前一天,王城内发生了专诸刺僚之事,一夜之间,吴宫易主,公子光成为了新吴王,亦由行刺目标变成了离氏家族最新的保护对象。世事变幻莫测,人情亦历经沧桑。

然离氏必须得忠诚于自己的使命,要离将明离托付给计然后,便主动找到最受吴王阖闾宠幸的行人伍子胥,自请去刺杀太子庆忌,请伍氏代为向吴王阖闾推荐。

伍子胥尚不能相信要离之决心,要离遂将离氏使命一事和盘告知,甚至连被离遣路幺行刺公子光一事也没有隐瞒。

伍子胥惊叹之余,亦佩服第一任吴王寿梦之深谋远虑,遂向吴王阖闾力荐了要离,于是才有了要离自请断臂并残害妻儿一事。

旁人自是难以明白要离为何肯为吴王阖闾作出如此重大的牺牲,正如太子庆忌一般,即便是知悉离氏秘密使命者,如伍子胥等,亦觉得要离做得太过。但还是有人在日后理解要离真正的用心,他其实是不想离氏家族的命运继续在其子禽离身上延续。那个人,正是计然,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离一定要将明离托付于他。

太子庆忌听说离氏家族实是受命曾祖父寿梦、专职秘密保卫吴王后,仰天长叹不止,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剑,丢到要离面前。

卫士冲了上来,欲将要离碎尸万段。庆忌摆了摆手,道:“要离也是天下之勇士。岂可一日之内,杀天下勇士二人哉?”

他渐觉气弱,自知将死,遂告之手下道:“放了要离,准他平安返吴,以旌其忠。”

又令部下跟随要离返回吴国,为新吴王阖闾效力。随后自握穿透身体的短矛,用力抽出,当即血流如注而死。

庆忌部属遵照主人遗嘱,不再为难要离,与其一道乘船返回吴国。

渡至江陵,要离愍然不行。他屹立船头良久,弱小的身躯随着船体摇来晃去,目光投向江流,流露出深切的怀念来。

记得他与妻子初识,也是在河边,也是这样一个深秋薄雾的清晨,水面莲花凋零,红衣尽卸,篱边菊花半开,呈现出灿烂的金黄之色,家乡鲈鱼正美……

恍惚中,有女子声音在轻柔歌唱,缓慢,绵长,诉说着初遇与欢喜,又悲泣着离别与苦难,哀愁。他们有过欢笑,更多的还是宿命所赋予的永恒焦虑。它们束缚、缠绕、轮回,始终徜徉在四周,那是家族命运的真实延续,直至今日。

命中注定的悲剧,终无人能挣脱。恰如宫殿耸立之时,其轰然倒塌亦无可避免。人们均在仰视高高在上的吴王,却不知道权力这般炫目,而其背后竟然有如此多的隐秘。

护送的卫士忍不住上前问道:“离君为何不行?”

要离长叹道:“我杀害妻儿,以事我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我贪生弃行,非义也。我要离有三恶以立于世,还有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便举身投水自杀。

卫士却不肯让要离就此死去,又将他捞了起来,告道:“君且勿死,以俟爵禄。”

要离不肯听从,自断手足,伏剑而死。用以自杀之剑,正是太子庆忌临死所抛小剑,状似鱼肠剑。卫士遂继续护送要离尸体前往吴都。

要离行刺庆忌一事尚未发生前,吴都王城又发生了一起行刺事件,竟是被离之孙明离意图行刺新吴王阖闾。

当日计然听到要离妻儿被害的消息,以为要离意图行刺阖闾而被阖闾抢先下手,担心阖闾会进一步对付明离,遂命人将明离送往宋国。

明离年纪虽小,却甚是聪明,他见师父毫无征兆地将自己送走,且不见月女前来告别,遂起了疑心,半途刻意留意侍从们的谈话,终于偷听到叔叔要离一家出事的消息,心下大愤,竟趁夜晚船靠岸时,私下逃走。

侍从次日才发现明离人不见了,四下寻找未获,料想其人回了吴都,只得返回菱湖渔场,向计然禀报。

计然猜测明离知悉要离妻儿遇害一事,意图向阖闾复仇,忙派人到王城一带寻找,竟始终没有发现明离踪迹。又生怕明离在归途中出了事,忙派遣大量人手沿途寻找其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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