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出书版)(56)
作者:吴蔚
被离已渐渐会意过来,料想这处废宅必定干系大事。
计然道:“我等只是意外卷入,实在不想多牵涉其中,这里既有市吏君善后,我们便先回去治伤了。”
被离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又道:“那孟白心怀歹意,竟敢对渔父下手,明日我会请画师赶赴渔场,根据渔父描述绘出其形貌,再张贴在市集各处,定能将其抓获。”
计然点点头,道:“甚好,只是有劳市吏君了。”遂引范蠡及侍从告辞。
走出废宅老远,计然又忍不住回头看去,问道:“范蠡君是在院外被人打晕的吗?”
范蠡道:“是,当时我走近院门,正要往里窥看。”
计然道:“但我们发现你时,你人在院子里。”
也就是说,那楚君自背后打晕范蠡后,怕人发现,又将范蠡拖进了院子里。
范蠡起初不明计然问话之意,凝思过一回,才反应过来,道:“啊,渔父是在纳罕,为何他们没有杀我灭口。”
范蠡当时正朝院中窥测,极可能看到了那一男一女的相貌。男子应该就是孟白,形容早已败露,不在乎被范蠡看到,但那女子身份尚是秘密,若是范蠡看到,如市吏被离所言,绘出形貌,张贴各处,她在吴国还能有容身之处吗?
楚君既看到范蠡窥视院中,出于保险考虑,定会杀其灭口。而且杀了范蠡,再抛尸他处,有意引人发现,还有可能保住废宅这处上佳的藏身之所。为何要弃百利,而求一害呢?
范蠡自己也有些糊涂起来,道:“的确,杀我灭口才是上上之策,他们为何放过了我?”
计然也不明究竟,遂命侍从念辞送范蠡先去就医。范蠡挨得一记不轻,只觉得头晕目眩,便依言去了。
计然便欲往司寇署拜见季札,侍从鱼亭道:“渔父还要入城办事吗?若是入城,怕是今日来不及返回渔场了。”
计然道:“来不及便来不及吧。你先去告诉范蠡,让他就医后便直接返回渔场,不必等我。”
鱼亭应了一声,自赶去追上范蠡,告知计然今日可能滞留城中后,这才返回。
司寇署是第一任吴王寿梦所建,学自中原诸国。实际上,吴国法律粗疏,民间若有纠纷,多是自行解决,司寇署算是冷清衙门。长官一般都由王族兼任,只是做做样子,并不真正谋事。譬如大司寇季札接手了吴王僚遇刺案、五湖公命案,却没有侦破任何一起。这当然不是指大圣人季札有草菅人命之嫌,实在是能力问题。
但季札在公子光遇刺一案上的表现,实在令人费解。跟其他人一样,计然也认为季札不可能杀死刺客路幺灭口,但既然公子光已获取路幺中毒而死的明证,嫌疑人又是唯一的季札,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路幺是吴王僚所派,季札不知如何知道了此节,担心路幺受刑不过,招供出吴王僚,如此,便令公子光、吴王僚这对堂兄弟矛盾公开化,二人都难以自处。吴王僚为免除后患,一定会除掉公子光。而公子光不甘心坐以待毙,亦会拼死反击。季札不愿意见到手足相残的局面,遂在关键时刻带走了路幺,并将其毒死在囚室中,等于替吴王僚保守住了秘密。
然根据之前市吏被离一番描述,吴王僚得知公子光遭市集小吏路幺行刺后,便立即召被离入宫,紧张地询问路幺来历,分明对行刺一事一无所知。
依计然判断,吴王僚是个刻薄寡恩、心胸狭窄的人,但绝不擅长做戏,更何况是当着阅人无数的被离的面。
如此,就等于季札不是在为吴王僚掩饰,而是在为其他人或是他自己掩饰。
除了吴王僚之外,还有谁值得季札这样身份的人,宁可自污圣人品德,也要掩盖其事呢?如果是为自己,季札又为何要派人行刺公子光?杀人总要有动机理由,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最爱的侄子。
计然怀着满腹疑云,赶来司寇署拜见季札。季札正坐在堂上发呆,闻听计然来访,大为意外,忙命人引进来。
二人先是寒暄一阵,季札道:“看起来,你已然痊愈了。当日在邢大夫府中遇到,你脸色可真是骇人。”
计然道:“多谢季子当日亲自送计然回渔场,计然今日方来拜谢,还望恕简慢之罪。”
季札道:“哪里,哪里。我与尊父是好友,见到你,便仿佛看到了老友一般。”
计然道:“其实我今日本是到市集办事,听到刺客路幺一事,有涉及季子之语,计然才想到应该来拜谢季子。”
圣人最重声名,季札也不例外,立即竖起了耳朵,紧张地问道:“那些市民是如何议论我的?”
计然道:“只说季子从公子光手中强行带走了刺客,刺客当晚便死在了司寇署牢狱中。”
季札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一边捋着白须,一边来回徘徊。
计然道:“季子何以如此烦恼?”
季札道:“这件事……这件事……我做得不该呀。”
计然道:“做得不该?季子是说不该将刺客从公子府带走,还是不该让路幺死在牢狱中?”
季札不答,道:“这件事,我做得实在不该。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吴国,我必须得那么做。”
[1]《史记·货殖列传》记有计然的经商理论,原文为:“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久停息货物则无利。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货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第六章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生产经营,最重要的是要有预见性,要根据生产的需要及年成丰歉,事先做好充分准备。岁在金,穗;水,毁;木,饥;火,旱。天道循环,有规律可循,金年丰收,水年水灾,木年歉收,火年旱灾。除此之外,每隔六年,会有一年丰收,有一年旱灾。每隔十二年,有一大饥之年。
从司寇署出来时,计然心中已经肯定是季札毒杀了刺客路幺,而指使路幺行刺公子光者,一定是吴王僚。季札为阻止吴王僚与公子光自相残杀而杀了路幺,所以才说:“为了吴国,我必须得那么做。”
至于市吏被离称曾为吴王僚召见,吴王僚神情紧张地追问路幺来历,不过是被离的一番演戏。他地位特殊,身为世袭官员,当然要竭力维护吴王僚的声名及利益。
但这件事,要如何告知公子光呢?公子光应该能理解季札毒杀路幺一事,却不会原谅吴王僚派人行刺自己。若是计然将事情告知公子光,季札的一番苦心,岂不是完全付诸流水?
一时之间,计然有些后悔起来,后悔不该为公子光所打动,答应了要替其查明真相。为今之计,只能设法拖延下去,多拖一日是一日。
侍从鱼亭迎上来问道:“马上就要夜禁,渔父是要留在城中,到刑大夫府上借宿一晚吗?”
计然摇头道:“不去刑大夫府。我们快马出城,到市集寻家客栈住下。”
鱼亭大惊,道:“客栈那种地方,渔父如何住得?”
计然道:“旁人住得,我怎么住不得?再说了,只是住一晚而已。我记得鼓楼旁边就有一家客栈,就去那里吧。”遂出城往市集而来。
彼时人们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计然与侍从鱼亭入来客栈时,天色已黑,堂中颇见空荡。只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男子坐在窗前灯下,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窗外的河景,颇见闲散惬意。
店家迎上来问道:“客官是要吃饭,还是住店?”
侍从鱼亭道:“住店。要一间上房,再置办些饭菜,送到房中。”
店家应了,举灯引二人进来后院厢房,又告道:“小店名叫鼓楼客栈,隔壁就是鼓楼,按照惯例,早上开市时,市吏要鸣鼓,会有些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