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出书版)(50)
作者:吴蔚
计然悄立岸边,胸中心潮激荡,忽有所感应,回过头去,却见小白目光炯炯,正严肃地瞪着自己。
计然问道:“你也想要我照顾月女一生一世吗?”小白居然点了点头。
计然道:“可我不知道月女自己的心思。我知道她将我当作了最亲近的人,可亲近与爱慕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孙武在她心目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她最向往的是登泰山望月,他提议同赴泰山时,她却说:“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走了,孙武哥哥就只剩一个人了,谁来照顾他呢?”
为了一个人,始终不肯离开,这是怎样的情感?恰如盈娘因为夭折的爱子埋在五湖,便冒险留在王城一样。
湖面上忽有歌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正是吴越之地最为流行的《越人歌》。当年楚共王第四子公子皙坐船出游时,有仰慕他的越人船夫抱着船桨对他唱歌。歌声悠扬缠绵,委婉动听,韵味绵长,深深打动了公子皙。公子皙遂按照楚人的礼节,走过去用双手扶住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来不只越人船夫有这份惆怅的情感。
月女睡到正午才起,听说专诸已经离开渔场、动身返回棠邑家乡,颇为失望,但听到专氏主动邀请自己后,又高兴起来,笑道:“我一定要去棠邑看看,总听专诸说那里风光好,说是江水比天还蓝。”
计然有意问道:“月女去了棠邑,穹窿山可就只剩下孙武一个人了,你不怕他没人照顾?”
月女道:“昨日回来后,孙武哥哥私下跟我说很喜欢五湖的景致。我说我和小白也很喜欢,我们可以将家从穹窿山迁来五湖边上。但孙武哥哥摇了摇头,说他兵书已然写成,他也做好了出山的准备。”
计然讶然道:“孙武竟有意出仕?那么他是打算回齐国,还是留在吴国?”
月女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总之,孙武哥哥很快就不跟我做邻居啦。”
计然试探问道:“那么月女怎么想?”
月女道:“我起初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念想到那才是孙武哥哥真正想要的生活,便也替他高兴。再说了,我和小白很喜欢这里,暂时不打算回穹窿山去。”又仰头问道:“计然哥哥,如果我去棠邑看望专毅,你会跟我一道去吗?”
计然道:“当然了。只要月女愿意,你到哪来,我都跟你一道去。”
月女少女情思萌动,主动走上前来,抱住计然,将头深埋在他胸口,喃喃道:“还是计然哥哥待月女好。我好庆幸,那晚上了桃花岛。”
有情人最难忘者,便是初遇。
计然伸手揽住了月女纤腰,心中亦感激上苍——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令自己鬼使神差地不顾侍从劝阻,独自要去桃花岛看望月鱼及次日日出,终于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
再低头见到月女满面红晕,娇羞难言,一是难以抑制,便俯身往其唇上吻去。月女全身发烫,就势闭上眼睛……
温暖,是心底的感受;感动,是生命的柔情。
正动情之时,忽有人赶至,强行将二人分开,却是小白。它严肃地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月女,一会儿看看计然。月女又气又羞,双手捂脸,转身跑开。小白也不追赶,只继续瞪着计然。
计然苦笑道:“你不是同意我照顾月女一生一世的吗,到底要怎样?”小白哼了两声,似是冷笑。
刚好侍从来报,称向申到访,计然忙道:“我要去见客了。小白得罪了月女,还不快去看看她有没有生气?”
小白扮了个鬼脸,这才自行去了。
计然进来客堂时,向申正在堂中徘徊,寒暄之后,仍是吞吞吐吐,也不说明来意。
计然遂问道:“向君这次到吴国,是为华登而来吗?”
向申摇头道:“不是。我之前不知华登来了吴国,后来在城门看到告示及首级,才知道他死在了吴国。”又问道:“华登这次来到吴地,可有拜访过渔父?”
计然道:“华登和我均不知对方来了吴国,但我二人意外撞见过两次。他仍然记恨当年之事,对我不大理睬。”
向申虽然出身向族,却与计然一样,反对向、华两族与宋国国君争权,闻言当即摇头道:“华登乱国在先,不知悔改,竟还记恨渔父规劝之事,实不配渔父与其相交。”
又叹道:“可怜华登一生暴戾刚硬,倒头来死得不明不白,无辜背上了行刺吴王僚的罪名,还给楚国招惹了一场大祸事。地下楚平王若能预知今日之事,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收留华登、向宁等人。”
计然心念一动,问道:“向君是在华登死后才得知其人身在吴国,如何知道他及楚国无辜?”
向申狐疑地看了计然一眼,道:“听渔父语气,竟也是早知华登无辜。”
计然不知向申立场及来意,只能摇头道:“我没有这么说。”
向申道:“寻常人听了我适才那番话,第一句要问的是:‘难道不是华登刺杀吴王僚吗?’渔父却是与众不同,说:‘如何知道华登及楚国无辜。’”
见计然沉默,料想对方信不过自己,遂叹道:“说起来,这次是我害了华登,也是我害了楚国。吴楚这场大战,全是因我而起。”
计然大吃一惊,忙问道:“向君何以揽责上身,如此自责?”
向申摇头道:“我不能说。不是我不相信渔父,而是不想因此而牵连渔父。”
计然心道:“向申既然是因华登背负刺杀吴王僚罪名而自责,那么他必定是真正干系其事者。”
虽猜及此节,却是惊愕交加,难以置信,遂试探问道:“向君就是派遣刺客的主谋,是不是?”
向申也不否认,道:“渔父果然不愧是渔父,一下子就猜到了。”
计然大出意外,又大惑不解,问道:“向君是宋国人,宋国跟吴国并无利害冲突,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申正色道:“我是宋人不假,但我更是周人。”
三十年前,向申叔父宋国大夫向戌利用个人影响力,促成晋、楚两国停止争霸战争,于宋国集会,订立弭兵之约,史称“向戌弭兵”,成为春秋史上的重大事件。
弭兵会议后,晋、楚两国之间再也没有发生冲突,处于两国之间的宋国由此避免了兵祸之苦。向戌这一利国利民之举同时惠及多国,为其赢得了很高声誉,周天子亲自召见赐酒,给予很高的礼遇。向戌感激之余,决意以周人身份,设法消弭天下战争。
向戌卒后,向戌之子向宁非但未曾继承父亲遗志,还与华族华登等人作乱,宋国内乱牵动多国出兵,晋、齐、吴三大国均因各自立场派军赴宋,楚国虽未动武,却也在各方死伤惨重之时以出兵威胁,逼迫晋、齐联军释放了被围困的华、向族人。
向申自小跟在向戌身边,幼年时还曾随叔父赴洛邑朝见周天子,决意以实现向戌目标为志向。
然消弭战争谈何容易!向戌当初能够做到,是因其交际手腕高明,个人魅力占了很大因素。而向申既无叔父的地位,也无叔父的手段,遂萌生了抑强扶弱的想法,即两国交战时,设法援助弱小一方。
“向戌弭兵”后,中原数十年无战事,只有南方吴、楚两国战争不断,而且多是吴师伐楚。宋国内乱,吴国也派军队随华登赴宋,援助华族,与中原诸国作对,其窥测中原野心已现。鉴于此点,向申便将吴国列为了首先要抑制的目标,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是刺杀吴王了。
计然听了向申一番解释,大为惊诧,然人各有志,向申冒着生命危险做行刺之事,不是为了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天下苍生,行事粗暴了些,初衷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