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剑(出书版)(5)
作者:吴蔚
此为楚国当下之局势,楚王年幼,国无重臣,朝无良将,与对手晋国一般,只剩下一副空架子,徒有霸主的虚名。
再说吴国之烦恼。当年申公巫臣以晋国大夫身份来到吴国,亲自教吴军习战车布阵之法,又命爱子狐庸留在吴国,毫无保留地辅佐吴国,并不是无偿的,他索要的唯一回报是——吴国对楚国开战。
吴国也信守了承诺,自寿梦至吴王僚的六十余年间,吴楚两国战争频繁,吴军胜多败少。尤其吴国地处水乡,百姓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日常生活“不能一日废舟楫之用”,吴人造船业悠久而发达,能够制造各种形制、不同性能的船只。吴国水师组织严密,训练有素,尽管船种多样,却能互相配合,各有所施。
譬如军中配备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戈船等。大翼者,当陵军之重车;突冒者,当冲车;楼船者,当轻足飘骑——各有所司,其阵其法,一如车战[24]。更有吴王专属座船艅艎这等巨舰[25]。吴国舟师举世无双,兼之有吴戈、宝剑之利,游弋江湖,横行水上,楚军难以匹敌,常常被打得无还手之力,损兵折将,失地丢人。
但如同吴国强大倚仗外援一样,楚国很快也有了强援,这便是一直附属于楚国的越国——
越国跟吴国一样,精于造船造剑。越王允常见吴国水师横行于大江之上,便将自己所造巨舟献给楚国,协助楚国扩建舟师。越国所造精良兵器,亦源源不断地输往楚国。
吴国受限于当年吴王寿梦对申公巫臣的誓言——亡楚之前,不能兴兵攻伐他国。对此又恨又气,却是莫之奈何。
两年前,楚国尚是楚平王在位,吴楚发生边民纠纷——
吴国边邑卑梁毗连楚国边邑钟离[26],两邑均出产丝织品,是种桑养蚕的重地。有一株大桑树正好生长在边界线上,有吴女采桑时,与楚女因争桑而发生了扭打。双方亲眷很快赶到,并加入了战团。事态越闹越大,楚女一方占得上风,将吴女一方尽数杀死。卑梁大夫得报后,火冒三丈,立即征发邑兵,亲自率兵进攻钟离。刚好楚平王率领舟师东巡至此,闻变后当即指挥王师攻破卑梁。
这舟师,便是楚国得到越国援助后组建的新水军,逡巡于江面上,浩浩荡荡,声势惊人。吴地军民远远望见,莫不生畏。
除了越国在后院放火捣乱,吴国却不能举兵相向之外,吴国国内亦不平静——
自吴国立国以来,凡吴军出征,均是国君亲自领兵。就连吴国开创者太伯为争得立足之地与土著干国开战,亦是亲任主帅,披甲上阵。历任吴主均是如此,第二任吴王诸樊甚至死于攻打巢国[27]之战。
唯独到了当今吴王僚这里,旧例不再沿袭。吴王僚从不领军出征,也不派自己那号称“吴国第一勇士”的儿子庆忌为帅,而是一再指派堂兄公子光引军伐楚。
明眼人对吴王僚的小心机都看得很清楚,无非是忌惮公子光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王位,为保宝座稳固,须得先行铲除后患,希望公子光与其生父吴王诸樊一样战死沙场。或是公子光不敌楚军,铩羽而归,吴王僚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予以严处。
偏偏公子光运气好得出奇。他先后三次受命伐楚,第一次,如吴王僚期待的那般,首战惨败,而且丢失了先王专属座船艅艎。
公子光自知吴王僚早有心除掉自己,回国后必会获罪,便决意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召集死士偷袭楚军,竟然由此反败为胜,夺回了艅艎。
第二次,吴王僚派公子光攻打楚国州来[28]。
州来地处淮河流域中心,是楚国战略要地,与东面的钟离、南面的巢国互为犄角,成为阻挡吴军的有效障碍。多年来,吴军虽然多次在对楚作战中占得上风,但始终未能逾越这道防线。
楚平王听说吴军围攻州来,不敢怠慢,下令司马薳越统率楚、顿、胡、沈、蔡、陈、许七国联军前去救援,并命令尹子暇带病督师。吴军主帅公子光见联军军威极盛,难以正面对敌,遂主动撤去对州来的包围。
刚好此时楚令尹子暇因病死于军中,楚军失去主帅,士气低落。司马薳越不敢轻战,率联军退回鸡父[29],准备暂作休整。
吴公子光得知楚军统帅子暇病亡,七国联军不战而退,认为是天赐良机,一路率军尾随联军。
到达鸡父时,次日刚好是晦日[30],公子光也不顾禁忌,于晦日当天发动奇袭。
楚军主帅薳越令其他六国军队列为前阵,掩护楚军。吴军派不习战阵的三千囚徒为诱兵,一经接战,便仓皇退却。六国联军贸然追击,结果被吴军三面环攻,六国士卒纷纷掉头,发狂般逃回本阵。
楚军见到六国联军追杀吴军后,正深感吴军懦弱无能,忽见六国溃军狂奔而来,乱军之后,是呼啸而来的吴军。楚军未及列阵,便被乱军冲垮,仓猝之间向后败退。吴军冲锋陷阵,大获全胜,夺取鸡父后,又乘胜攻占了州来。
鸡父位于大别山之西北麓,是楚国南端之重镇。其地当淮河上游之要冲,胡、沈、陈、顿、项、蔡、息、江、道诸小国,屏列其西北。楚国控有其地,对吴进可以战,退可以守,且由此可控制淮颍地区诸小国,保持其东方之势力范围。
而吴国夺得其地后,亦有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域资本,不仅将楚国势力驱逐出淮颍地区,控制了周边诸小国,且可借此以进入大别山区,为日后进入楚国腹心重地做准备。
公子光不独在鸡父一战成名,威风凛凛,还颇具韬略,派人暗中与被安置在巢国的楚国前太子熊建母亲联络,以人在吴国的王孙胜相诱。太子建之母遂避开耳目,悄然离开巢国,出走吴地,去与孙子熊胜团聚。
这一切,就发生在楚国司马薳越眼皮底下!
太子建之母虽然失宠已久,但她毕竟是楚平王的夫人,身份不同一般,其人出走,反响比鸡父之败还大。司马薳越料想回朝必遭楚平王重责,先行畏罪自杀。
鸡父之败对楚国打击沉重,自此楚军很少主动出击吴军,基本采取消极防御的措施,在吴楚争霸中逐渐陷入被动。
但不久后,又发生了楚吴边邑因女子争采桑叶而爆发战争的事件,楚平王亲率舟师灭掉了吴国边邑卑梁,吴王僚大怒,第三次派公子光讨伐楚国。
公子光旗开得胜,夺取了楚国重镇钟离,还顺带灭掉了巢国。如此,等于楚国苦心经营的州来、钟离、巢国防线已被彻底打破,三城尽归入吴地,这可是历任吴王想要得到却始终未能如愿的大事。
公子光非但没有死在战场,还借赫赫战功获得了极高威名,吴人均视其为不世出的英雄。其人出行时,万民欢呼拥戴的场面,已远在吴王僚之上。
功高盖主,自古以来都是大忌。吴王僚本就不放心公子光,由此愈发猜忌其人,想必心中已动过无数次杀机,只是不得其便下手而已。
恰好此时,本该继承王位的四叔季札归来。有传闻称,公子光亦感到危机深重,为了自保,特意派人请回了四叔。季札回到吴都后,确实对公子光多有回护,频频造访其宅第,似是从旁佐证了季札为缓解王室内部矛盾而归的流言。
吴王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对公子光下手,只好先撤了堂兄兵权,将其闲置一旁。
而今楚平王新丧、楚昭王即位,楚国国内局势动荡,吴国本该乘此良机大举伐楚[31],却迟迟不见吴王僚有所动作。
以范蠡来看,分明是吴王僚不愿意再令公子光率师出征,徒添其威名,而这些年一直是公子光引军攻楚,除了他之外,还真的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三军主帅。
吴楚争战多年,往彼此国都互派间谍,监视敌人动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想必月女口中的孙武也洞察到时局敏感,当着月女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