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番外(505)
作者:流潋紫
世事如此,我从来不能逃脱,更不能怨恨纯元。
良久,我缓缓步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出现并不惊疑,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我只道:“什么事?”
他并不答,只是伸手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惩罚都好,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静静片刻,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为难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的紧,可是后来玉姚来了,玉姚比臣妾年轻,瞧摩格的样子像是极喜欢她。”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平安归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亲,摩格也无异议,便罢了吧。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似乎睡着了,似乎是没有听见。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此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已。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四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窗外一缕银白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到了天明时,又换做一抹明澈而蓬勃的阳光,寂寞空庭也好,繁华宫苑也好,哪怕我已经站在整座后宫的顶峰俯瞰众生,但心,却似一尾鱼,静静地沉到了紫奥城的海底,接着漏到海底的一缕光线,看着时光寂静而清冷的流过。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后宫的生活。不再像年轻时一样执意于君王的情爱,依赖于君王的宠幸,以及那些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我更习惯看着比我年轻的嫔妃们,那些花一样的女子费尽心思争夺着玄凌有限的宠爱,分享着那些荣光。
我逐渐有些老了,但玄凌的对我的眷顾并未减去多少,并且更厚待我年迈的父母。即便胡蕴蓉因着玄凌的宠爱被册为贤妃,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地位岿然不动。相对于胡蕴蓉年轻貌美的自恣与张扬,我显得过于安静了,安静料理着宫中事务,安静抚育着子女长大,闲时,与旧日相熟的嫔妃们饮茶谈天。
如果不出意外,我相信我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成为太妃,或者太后。
自然,我的日子里还有让我更觉新鲜与满足的事,那便是雪魄。
自边境归来的九个多月后,我产下了玄凌的第六女,封号雪魄帝姬,小字芊羽。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肤色凝白晶莹如月下聚雪,并且,她很爱笑,笑起来笑容清澈,仿佛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红梅渐渐绽放。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
偶尔的深夜,玄凌在仪元殿东室临幸着年轻饱满的如娇花般的女子,我在西室幽幽烛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奏折。我的生活不算是坐井观天,至少,每隔数月我便能在奏章墨迹的甜香中接近玄清的生活。
那次的事之后,他并未再回京,而是自承擅自领兵之罪,要求戍守边关受风沙之苦自惩。
他戍守雁鸣关六个月,赫赫不敢进犯。
他巡视边境,步履一直从雁鸣关到达生母的南诏摆夷。
玉姚在一年后产下一女,她性情温婉不失坚毅,甚得摩格喜欢,恰巧东帐阏氏朵宁哥病逝,摩格便将众妃中唯一无子的玉姚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那一年,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仪。
雁鸣关大雪,他与将士一同戍守边关,铁甲之上积雪三寸,深得将士敬佩。
他戍守边境,与将士同饮同寝,并不因亲王身份略生骄矜,将士爱戴,无一不服。
他治军严明,不动百姓一缕麻一束草,人称“贤王”。
他尊重赫赫,安抚百姓,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无数个夜里,在我侍寝的夜晚,下着雨,或者有清明的月光朗然照地,我悄悄披衣起身,在雕着“鸳鸯莲鹭”的窗下临风而立,希望自己能借着一缕自北吹来的风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感受多些他的气息。床边悬着一副卷轴,红底洒金纸,浓墨重彩地写着一行字,“花好月圆人长久”。花好月圆易得。而人,却不能长久相守了。但至少,这样的夜空,是我与他共同拥有的。
只是良久,耳边只有玄凌沉稳的呼吸声,绵绵的,与我最接近。
然而玄凌每每看见这样的奏折,安心之余不免蹙眉烦心,“玄清这不是邀买人心是什么?”
我不敢劝,亦不敢出声,太平行宫的变故之后,玄凌其实是很忌讳我提到玄清的。他又指着一本玄清的上疏恨声道:“他又为将士提出要增发军饷,让将士吃饱穿暖,难道朕平时苛待了边关将士么!”
到底是随侍在侧的珝贵嫔听不过耳,捧了一碟子细巧点心上,柔声劝道:“六王这样提议,也是希望边关将士感念皇恩,更效忠皇上!”
玄凌闻言只是冷笑,“感念皇恩还是感念他求取皇恩?是效忠朕还是更效忠他?”他打量珝贵嫔两眼,“朕想起来了,你出身清河王府,自然是要为他说话。”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珝贵嫔柔弱的肩,喝道:“你是否入宫之前就与他有了私情?”
珝贵嫔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嘤嘤哭泣,“臣妾自入宫来一直随侍皇上,忠心不二,怎会有私情!”珝贵嫔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的疾言厉色,吓得软瘫在地上,拼命磕头,“臣妾与六王绝无私情!还请皇上明察!”直到她洁白的额头磕出血痕,玄凌尚未解气,喝道:“去!朕不要再见你!他求朕的军饷,朕也不会教他如愿以偿!”
自此,盛极一时的珝贵嫔失宠。玄凌的性子越发多疑,嫔妃们也不敢再多言政事,倒是胡蕴蓉越来越得玄凌的宠爱。
两年后,玄清再度为边关将士请求,极言边关苦寒,劝玄凌“春风”亦该度雁门关。玄凌只是反复沉吟,召他回京述职。
再度见到他,是在春末夏初的时节,因着暑气早生,便早早在太平行宫住下。满苑春光尚未收歇,翻月湖荷花便已美得铺天泻地,红红白白,娇娆得人难舍难分。
灵犀素性喜欢荷花,便牵着我的手一同要去。灵犀极文静,即便喜欢什么也从不大声嚷嚷或哭求,只拿一双水银丸似的明澈双眼定定望着你,叫你心软。
这一日午后,携了灵犀的手,抱着雪魄缓缓沿翻月湖而行。过了翻月湖上的镜桥便是幽风桥,桥下荷花最盛,极目便是洁白新荷,在翠色初倾的荷盖下开了一蓬又一蓬,如此清新色彩,反比秾艳光华更叫人心旷神愉。偶尔有一只只红蜻蜒轻巧落在枝枝绿叶上,灵犀不由欢喜道:“蜻蜓!红蜻蜓——”
湖光在艳阳下折射出金灿灿的水光耀人眼目,我睁不开眼,只闻到近旁素馨、茉莉、含笑错落绽放,香气沁人,逐渐掩盖了荷香清芬,不觉道:“这里是不该种这些香花的。”
仿佛有声音在近旁了,温和道:“荷花的香气已经足够清怡,再种别的香花,反而乱了气味,不够纯净。”
这样熟悉的语气,在心里轮回了千万次都不止,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风沙的干涩与金戈铁马冰凉的气息里夹杂着一抹杜若的恬静,我突然觉得心中一松,整颗心前所未有的安稳下来。
我睁开眼,他站在光线的尽头,恍若从云中来。灵犀辨认了片刻,试探着道:“六王叔。”
他弯下腰来,眼睛成了弯弯的两弯新月,笑道:“灵犀这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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