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88)
作者:步月归
他的前半生,都踏在浓云之中。所有人都怜悯他眼盲病弱,只盼着他无病无灾地多活些年岁。既不奢求他读书认字,也不求他可以有什么建树。他像是旁人豢养着的走兽,从未被寄予厚望。
而今,凛凛白骨生出血肉,茫茫荒草中开出花朵。
齐楹靠着自己的意志,于无尽混沌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益州,只要他活着、一息尚存,便总要挣扎着站起来。
进一寸便是一寸欢喜。
他没奢望执柔能懂。
她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个人安静地站着。
“我与你,是发愿要同路的人。”她轻声说道。
齐楹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头。
“到底是这尘世间牵绊我的东西太多太多。”他笑,“我们执柔便是头一个。”
说完这句话,他呼吸得不甚通畅,于是抬手挑开自己的领口。
他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这几日齐楹几乎不曾合眼,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鸣山舍的这一层今日都被齐楹包下来,并没有别的外人在。
执柔扶着他落座,慌忙翻他的衣袋:“药在不在身上?”
齐楹说不出话,手握成拳,用了十足的力气,几乎整个手背都成了青白色。
执柔挑开他身上的荷包,里头没有装药丸,赫然放着的是一条五彩绳。
还是去年年底时,她随手编来玩的,赶着齐楹过来,她便送了他一根。
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偏叫他好生保管着,颜色有些褪了,纽结系得很紧,一点都没乱。
元享听见动静,猛地推门进来,他怀中放着药,立时喂给齐楹。
执柔眼里含着泪,不忍见他痛楚,只好半跪着身子,轻轻拍他的背。
混乱中,齐楹眼上系着的丝绦却松了,飘飘似烟般掉在地上。
而他那双蒙着雾的眼,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缓缓落在了执柔的脸上。
宛若平原春火。
第63章
黄昏时人的视力最差, 昏与晦交织在一起,万物都像是隔着一层霜。
唯有眼前人色彩鲜焕,几乎能将一整个房间照亮。
执柔抬起眼, 恰好看见齐楹眼底氤氲开的水汽。
她让自己靠得更近些,好让他能伏在自己肩头:“我晓得你不大舒服, 马上就好了。”她这般细声细气的说话,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安抚。
齐楹的头轻轻靠着她的肩, 他安静地抬起眼,看到的是半开的轩窗, 窗外攀着墙壁爬上来的凌霄花, 开得如云如火, 再往远看,残阳如血。
肺腑间有一股横冲直撞的血气, 屡次叫他喉口腥甜, 他说不出话,害怕涌上来的鲜血吓坏执柔。世界骤然一片通亮, 哪怕是黄昏里微弱的光线, 都叫他眼睛刺痛得厉害。
齐楹用尽了力气, 仰起头看向执柔的脸。
眉如远山,盈盈秋波。
风髻露鬓,神清骨秀。
看过了便再也舍不得移开眼去。
只盼着一瞬间便是千年万年、生生世世。
执柔忙着去摸他的脉,并不曾留意着他眼神中的变化。
才给他服过的药起了效, 他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
齐楹比过去还要瘦些,这日日夜夜不曾止歇的痛苦,也是这来之不易生命的报偿。
元享见他的身子松缓了, 带人从房中退了出去。
天气刚过立秋,竹帘子被风吹得轻摇慢晃, 落在窗台上,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响。
雅室里有一张矮榻,看样子是供人临时休憩的地方。
执柔扶着齐楹坐下,将那根五彩绳重新放进荷包里。
“都说这样的东西能保平安,都是假的。”执柔低声说,“何苦留着这样的东西。”
齐楹隔着荷包捏着五彩绳,里面装着的除了这根绳子,还有一根执柔的青丝。
他无法向执柔解释,去岁年底那日,隔着一道帘子听见执柔一边编彩绳,一边和侍女玩笑时,自己内心的宽慰。
轻声慢语,嫣然无方。
像是能消融冬日里的雪。
她用着虔诚的语气祝祷说: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他看着她的脸,却想象不出那一日她说话时的神情。
执柔站起身想要去拿桌上的茶壶,面前的一个杌子陡然绊了她的腿。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要跌倒。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空气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
执柔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经络分明的手臂上,而后顺着他的手臂静静看向他的脸。
四目相对。
望着她满眼惊诧,齐楹弯唇而笑:“多少回,想在你需要我的时候,为你搭一把手。”
“这回,终于能如愿了。”
他苍白着脸,笑容却如此清晰可感。
一霎间,执柔却无声红了眼。
周遭万物像是泡在了水里,摇摇晃晃,水光潋滟。
水雾弥漫开,执柔却不敢眨眼。
齐楹只是笑,从唇边细细的纹路,再到眼底漾开的柔情。
“我们执柔,果真是好看极了。”
眼泪顺着两腮流下来,执柔饮泣着扑进了齐楹怀里。
明明是该欢喜的,她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她心里想着,原来他的眼睛是可以治好的,只可惜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将他放在心上,所以一路蹉跎至今。
齐楹被她撞得重新跌坐在矮榻上,他护着她的头,由着她在自己颈窝处啜泣。
她哭得没了章法,他便更没了主意。
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难过,齐楹拍着她的背:“说来听听,怎么了,嗯?”
她不答,抽抽嗒嗒地像个小孩一样哭。
哭得两腮泛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若能早些治好你,就好了。”她哽咽,“我们在长安时,要是能治好你,你就不用……”
就不用受这百般痛苦,几乎命丧于此。
“执柔。”齐楹侧着身子,好给她匀出一块地方来躺着,“都过去了。”
“这样,就足够好了。”
她将自己揉成一团,缩进齐楹的怀里。这张不大的矮榻,挤着他们两个人。
天色已经暗了,黑暗中,齐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执柔脸上。
“原来你哭起来是这样的。”他笑,“书上说的梨花带雨,便是如此了。”
他手里拿着帕子,细细地给她擦脸。从眉毛到腮边。
执柔仰着脸,一双被眼泪洗过的眸子,水波荡漾。
“看得不甚清楚。”齐楹抬手揉了揉眉心,“离得再远些就不真切了。”
“会好的。”执柔靠着他低声说,“一定还会更好的。”
“嗯,都会好的。”
不知他说的是身体,还是江山社稷。
“齐桓的院子里,光守卫就有百来个,你是怎么脱身的?”
才说到重点,执柔咬着下唇,用蚊蚋般的嗓音说:“我说我怀了孩子,求王含章放我一条生路。她说这样的事她作不得主,我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便挟持了她,也是她告诉我你此刻在鸣山舍的。”
齐楹声音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孩子?”
执柔咬着唇不说话。
“我的?”他逗她。
“不然……不然呢?”她听出他调侃,忍不住红着脸驳斥。
他沉沉地笑开:“若生了孩子,不会和我一样吧。”
病骨支离。
这也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一处疼痛,若真如此,何必强求子嗣上的机缘,让孩子同在这世上孤苦飘零。
“不会的。”执柔攥着他的手,“若有了孩子,他一定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话题止在这里就很好了,留有余地,好像人也添了三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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