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86)
作者:步月归
“你壮志未酬,可就在益州城外,就有大乌山这样的地方。放眼整个天下,难道大乌山只是个例吗?”
“时逢乱世,逼民为贼。”这是她给这一席话做的收尾。
记忆里,齐桓没有听执柔说过这么多话。
对她的回忆,往往关乎着她的美貌与柔情。
她的美不带有任何锋芒与冲击性,她像是一束永远不会枯萎的向阳花,也像是这座宫掖深处最美好的陪衬。她像是男人的战利品,也像是值得珍藏的瑰宝。
此刻,齐桓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她。
她太过美貌,让他忽视了她的才华。
又或许,她的才华只有齐楹捕捉到了。
听闻她说完的这一席话,齐桓想,在那个女人只能沦落为男人的附属品的时代,齐楹给执柔的,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他让她成为一棵树,而不是一朵花。
让她看到了富贵皮囊之下的满目疮痍。
他们二人两厢对望,齐桓的目光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而这一次,执柔没有像过去那样回避他的目光,她回望他,没有半分退缩。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势单力孤的薛执柔。
而是那个能够坐在御座上,治理江山的女君。
她的美貌,不是她最好的武器,但才华是。
“舒让,你说想要留我在你身边,不知你要给我什么样的身份?”她静静地望着他,“如今有琅琊王家的女孩儿做你的皇后,你的身边也并不缺少女人。还是说,你想让我做你的麾下士,临朝听命?”
这个问题,齐桓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他本想封她为昭仪,尊贵仅次于皇后。如今齐楹虽恢复了尊荣,却也只是区区王侯。孰低孰高,并不难以抉择。可到了现在,他隐隐觉得,执柔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自己能给的无非是金银错宝、尊荣体面。这些东西太过俗常,也太过普通。
辱没了她,也辱没了自己。
“执柔,朕待你仍旧有昔年的情谊在。”他终于用上了朕做自称,“我们相识五六年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五六年?你问朕能给你什么身份,齐楹如今的正妻是阳陵翁主,也并不是你。他能给你的,又能有什么?你也是从困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难道你还能不清楚权力意味着什么吗?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也可以让一切自己不喜欢的人俯首称臣。”他转过身缓缓向外走去,不再看执柔,“你好好想想,别太着急回答朕。”
“五年而已。”执柔自他背后轻声说,“人这一辈子,纵然只有十个五年,这也仅仅是十中之一。珍贵的不该只有正当青春的那五年,而是每一个五年。”
齐桓已经走到了门口,执柔这几句话依然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他耳中。
她的语气不争不抢,还是过去的样子。
他脚步顿了顿,仍旧向外走去。
一路走到门口,对着身边的人说:“告诉齐楹,就说西跨院有个女使得了痨病死了,尸体已经连夜拖出去烧了。别的不必多说。”
鸿禧馆冷冷清清,除了两个侍女之外再也没有别人。这两个侍女也像是得了什么特别的叮嘱,并不和执柔多说一句话。
执柔被关了两三天,齐桓都再也没来见过她。
第三天的傍晚,这里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黄昏时分,万物都被描上了金边。
两名侍女显然是见过她,对着她福了福,叫她娘娘。
执柔从榻上站直了身子,静静望着那个向她走来的女人。
王含章。
“你们都出去吧。”王含章对着那两个侍女道。
那两个侍女眼中划过一丝迟疑与犹豫。
“我和她说几句话而已,不会把她怎么样的。”王含章笑着说。
她怀着身孕,人也比过去丰腴了些。但看身量,还是少女般纤细柔软,眼睛却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与沉着。
“早些年,咱们见过的。”王含章的率先开口了,“那时我跟着我母亲到长安来拜见太皇太后,远远地见了你一回,只是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没料到如今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那时我刚满十岁,只听人说,太皇太后身边那个漂亮的姐姐,日后是要嫁给舒让为妃的。”她的语气不疾不徐,也并不像是挑衅,“今时今日,这一切都来得意料之外,我来见你也仅仅是因为我有些好奇。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又好奇为什么舒让会对你念念不忘。”
她找了个坐席坐好,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腹部。
“那么娘娘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王含章微不可闻地摇头:“没有。你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她以为薛执柔会是个矫揉造作、虚与委蛇的人。可只一见面,她也看得出,执柔并不如她所想那般机关算尽。
王含章也是个美人,她们两个人美得各有千秋。
比起执柔,从外表上看,王含章更有几分倔强的劲头。
“舒让并不知道我来见你,而我这一次来,是想来当一当说客。”她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眸,柔声道,“执柔,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舒让身边,我愿意把皇后的位子让给你,甘为妾室,以主母之礼待你。”
她说得诚恳,执柔看着她含笑的眼睛,静静说:“娘娘放心,执柔从没有此心。”
“我来益州,也并不是为了见齐桓。”
“执柔也从没有要和娘娘相争的心思。”执柔给王含章倒了一杯茶,静静立在她身侧的灯柱旁边。
“薛姑娘,你不要觉得我的心意不诚。”王含章在执柔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我是真心的,舒让即将一统天下,做他的女人,比做齐楹的妻妾更为尊贵。我们女人,不就是夫君得脸,咱们跟着得脸,夫君不得势,我们也不得已要虎落平阳。”
“你也不要害怕因此背负骂名,我会主动告诉舒让,这全都是我自愿的。”
王含章如今怀着身孕,这样的事一旦做了,便是泼天的污名。
执柔立在桌前安静地回话:“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她垂下眼,“我已经怀了汝宁王的孩子。”
“这样啊。”王含章显然愣了一下,“这是喜事,我恭喜你……”
这样的谎言是会被拆穿的,可执柔顾不得那么多了:“求娘娘放我离开这。”
“若是齐桓知道我怀了孩子,必然容不下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跪下来,“娘娘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子女缘分是天赐的,我实在舍不得这个孩子,求娘娘给这孩子一条生路。”
第62章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王含章不说话, 执柔便不抬头。
对于王含章能不能答应,执柔也并没有十足得把握。只是同为女子,她可以理解王含章对她的戒备与警惕。先前她说的那些, 不论是自请下堂还是求她留下,都不会是真心话。王含章越这么说, 反而越证明她对这些东西的在意。
执柔离开齐桓,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尤其她此刻怀着齐桓的孩子, 只要生下一个男孩,她的位置便不再能有人能撼动。
只是放她走, 是要承担风险的。
“薛姑娘, 这样的事, 我是作不得主的。”她平和地一笑,“是舒让想见你, 我一个府宅妇人, 哪里能置喙自己夫君的事。我能帮你的无非是一应饮食之类的东西,你想吃什么、用什么, 只管叫人告诉我, 能办到的我绝不会委屈你。别的, 我也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她这么说,也在执柔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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