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85)
作者:步月归
“说到底,都是过去的人了。而且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娘娘信不信,如果薛氏真成了陛下的人,陛下反倒把她抛到脑后去了。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先怀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嫡子,娘娘地位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张氏一面拿帕子给她擦泪一面说,“娘娘还年轻,陛下也年轻。若是娘娘不在这时候把孩子生下来,日后陛下身边的人多了,娘娘难不成哪个都要伤心?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与其求男人的恩宠,不如有个孩子最稳妥。”
“而且男人嘛,最喜欢心疼女人,尤其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他总会设想着她过得不好,然后自己去拯救她。”张氏是个见过世面的婆子,说起话来也有一番见解,“陛下如今是在拿自己当菩萨,想要救薛氏于水火呢。男人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拉良家子下水、二是劝表子从良,娘娘想开了就别难过了。”
这些话王含章听得多了,渐渐也品出几分道理。
她个性坚韧,不是个只知道哭闹的女子,很快便收起自己那些旖旎的心思,一心想要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她已经得偿所愿,有孕在身,齐桓也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对她多了些敬重,一切终于往好处发展了,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没有料到的是,薛执柔竟然阴魂不散,从长安来到了益州。
这一天,她在齐桓的门外站了很久,到底没有走进去哭闹一场。
春庭日永这四个字看得太久,以至于每个字都显得逐渐陌生了起来。
不知道齐桓打算做什么,府邸上下的人都像是在瞒着她。王含章不用想都知道,齐桓是想要见薛氏一面。这样的事不能大张旗鼓,不光要瞒着外人,还要瞒着自己,王含章都替齐桓辛苦。
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孩子绣虎头鞋,奶娘张氏有些坐不住了:“娘娘真这么放心陛下?”
王含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绣线上:“不放心又如何?不叫陛下见这回,他始终是放不下的。见过了,反倒就好了。若他们当真两情相悦,我不做这个皇后又能如何?横竖这个孩子是陛下的孩子,他还能抛弃我们母子不成?”
短短一年的功夫,王含章已经长大了。张氏心里宽慰,又涌动起一丝酸楚:“娘娘受委屈了。”
王含章拍了拍张氏的手,笑道:“哪里的话,就像奶娘说的,一切想开了也就好了。”
*
执柔睁开眼时,颈后仍旧是一片酸痛。
晨间才出西跨院不久,她就被人从身后敲晕了过去。此刻只觉得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黄昏已过,暮色四合。余晖从半开的锦支窗外投落进来,照得满地金黄。
这房间里的陈设看得有些谙熟,待她意识渐渐回拢,才逐渐认出来,这房子分明是照着永福堂来建的。昔年她住在太皇太后身边时,就住在永福堂里。
窗边的细口瓶里插了两支水仙。
窗框上挂着竹帘,帘下一左一右地挂着两只铜铃,风一吹便轻轻灵灵地响。
楠木案几上摆着一只根雕,不似旧时在永福堂里摆的那个松鹤延年,那是前朝留下来的旧物。这一只根雕做成的是喜鹊登枝,意头也很好。
她缓缓坐直身子,望向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影。
那人听到动静徐徐转身,四目相对那一刻,齐桓浅浅笑了笑。
“上回你做的盐渍青梅,我已经吃完了,这次来想要再向你讨一些。”
齐桓没有自称朕,说话的语气刻意仿照着从前。
这话一说出口,就像是江河湖水都倒流了一般,猛然叫人回想起许多年前,他们二人在未央宫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好像他们二人依旧年少情深,未曾隔了万水千山、家仇国恨。
第61章
只可惜时移世异, 沧海桑田。
执柔看着他走上前来,齐桓的脸渐渐和记忆中的样子重叠。
其实在执柔心中,哪怕想起齐桓, 常常想到的也是他十岁出头时的样子,那时他比她还要矮上一些, 穿着太子的衮服,人前故意板着脸显得老气横秋的, 到了人后就开始扮鬼脸开玩笑,时常喜欢逗她高兴。
他也曾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剂调味, 哪怕没有男女之情, 执柔也曾感激他给予她的些许欢乐。
只可惜, 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无忧无虑下去。
齐桓变了,她也变了。
他的真心掺杂了利用, 她的感情亦带上了防备。
感情里的那一丝不纯粹, 终会撕开人性虚伪华丽的外衣,直到彼此鲜血淋漓。
此刻, 齐桓在她面前站定了, 记忆里那个青涩稚嫩的少年, 已经长成需要她仰视的人了。
“执柔。”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这间院子是比照永福堂建的,外头的匾方也是我写的,鸿禧馆这名字你还喜欢吗?这院子后头引了活水进来, 一年四季都能养芙蕖,还种了两棵红梅树,栽的是江陵的十年生红梅, 去年冬天时就开了花。”
他说,她听。好像记忆里就是这样的, 执柔安静不爱说话,平日里总是与他对坐廊下,笑意盈盈地听齐桓说话。他说自己去书斋读书、参加诗会,说自己以文会友、打马游春。不论他说什么,执柔都说好。
今日他又忍不住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却猛然惊觉,他似乎从没有听执柔说过什么。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自己又会做什么。
归根结底,是他太过自负,还是他本就对她的一切并不关心。
想到这里,齐桓渐渐安静下来。
“留在我身边吧,执柔。”他终于将这句话缓缓说出了口。
原以为这样的话他会很难启齿,可说出口了,反倒觉得心里一阵放松。
这些日子里,他卧薪尝胆,发誓要将自己失去的一桩桩夺回来。如今拿在手里的东西越多,越会让他想起执柔来。他何尝不知,比起执柔,江山的分量要更重些。只是这个他得到又失去的女人,好像成为他心底的一丝执念。
比起得到,人往往更厌恶失去。
“我会重新统一这个江山。”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敢问你一句,江山一统之后,往后会有什么打算呢?”室内的灯火将执柔的脸照得朦胧起来,她站得亭亭玉立,像是于春深似海处绽放的海棠。
他没有用朕的自称,于是执柔也没有叫他陛下。
这个问题齐桓设想过,所以说出口的话并不需要经过特别思索。
“北方有戎狄、乌桓和鲜卑,南面还有南夷。接下来,自然是北伐南征,横扫六合。”说这话的时候,齐桓的眼睛微微发亮,是一个少年人理应拥有的胸怀与抱负。
对于这个回答,执柔并不觉得意外,这也确实是齐桓该有的回答。
“舒让。”她叫了齐桓的表字,“你看到的从来都是征伐与天下。只是治国,向来不是只有荡平天下这一件事。”
齐桓尚在恍惚她阔别已久的称呼上,执柔又开口了:“益州之西有座大乌山,以土色玄黑闻名。山中有煤矿,除了有官府州郡开采之外,还有很多人私下里去采矿。这种事本就是赌上性命在做,时常有矿井坍塌,不少人殒命于此。只是这些百姓赔上了性命,也被人刻意遮掩了下去,他们的妻眷连些许补偿都无法得到。”
“连年累月的征战,民生凋敝。多少男丁沙场捐身,以致田地荒芜。益州之外的农田上,如今还有多少青苗?舒让,你若暂时低下头来看一看,便知道并不只有土地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是勤勤恳恳、默默耕耘的百姓。他们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接纳你们给予他们的苦难,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只给他们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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